撰文/王思熙
在書桌角落,偶然翻出一本去年歲末走訪貴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東南部三都水族自治縣的隨手筆記,其中幾首打油詩勾起了我逐漸深埋的記憶。
貴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顧名思義是以布依族與苗族為主的一個州,話雖如此,其實仍有不少其他「少數民族」雜居其間。
三都水族自治縣,就是黔南州裡一個特殊民族——水族的自治縣,也是全中國唯一的水族自治縣。該縣人口三十六萬餘人,水族占了百分之六十五,「萬綠叢中一點紅」,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裡顯得相當突出。
水族是個古老的民族,有獨特的語言、文字、服飾和曆法。據當地耆老說,水族有「水書」萬卷,字體字形與古代象形文字類似,被譽為象形文字的「活化石」,至今仍然被民間廣泛使用,走在三都縣城街道兩旁,商店招牌與住宅門聯不乏掛貼著水族引以為豪的水書文字。
該縣的《旅遊指引》也這樣記載:「水書,是古代水族先民用類似甲骨文、金文紀錄下來的一種古老文字,水語稱為『泐睢』,是中國僅有的十七個有自己傳統文字的民族之一。它保存了大量的水族古代天文、歷法、氣象、民俗、宗教等知識,留下了不少遠古文明的信息,即使直至今日,『水曆』仍為民間所使用。『水曆』是水族以陰陽合曆為依據,融天干地支,陰陽五行於一體,衣食住行皆有擇吉,婚喪嫁造,自成禮俗,服族多青藍,崇拜多鬼神,祈福消災誦『水經』,成為一種水族獨特的珍貴文化遺產。」也正因為如此,「水書」於二○○六年被列為中國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三都水族自治縣固然有其獨特的水族文化,但這並非我們此行考察的重點,我們此行的重點是在深入該縣偏鄉、窮鄉、山鄉進行詳實訪察,了解鄉民的生活情況,作為將來慈善賑濟的參考。
俗諺說:「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是我們過去對貴州的刻板印象,其實今天的貴州已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了。
在貴陽我們看見一棟棟的華麗大樓從地拔起,客商人來人往,真可用「車如流水人如龍」來形容。但繁華的盡頭則是窮鄉偏鄉的起點,兩邊貧富差距仍然很大,就以我們走訪三都縣拉攬鄉小腦村為例,我們在山區村寨,小路陋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感覺還跳脫不出那種所謂「三無」的印象。
看了那本信手捻來的走訪筆記,小腦村的景象一一浮現,而用以抒發感懷的數首打油詩,成了一把打開記憶庫藏的鑰匙,埋藏在記憶堆中的苗寨餘韻,再度迴盪。
山寨處處有人家,峰迴路轉似天涯;
世人不知身是客,憑欄落日看晚霞。
小腦村位於拉攬鄉的半山腰,住的不是三都縣的主流民族——水族,而是該縣的「少數民族」——苗族。相對於水族,苗族在三都縣就顯得弱勢得多了。「物以類聚,族以群分」,苗族在水族自治縣的縣城裡,既然無容身之地,只好聚居在縣城外的偏遠山區,小腦村就是苗族聚集的山村之一。
為了一窺小腦村苗寨村民的生活起居狀態,我們沿山蜿蜒而上,山間小徑,不知經過幾次轉折,時節正逢深秋,沿途秋黃處處,但綠葉紅花猶然點綴其間。車行緩慢,環山而上,峰迴時,山澗溪水,清澈鑑人;路轉時,秋雲掠過藍天。沿途景物變化,氣象萬千,有時似覺「坐看雲起時」,有時深感「雲深不知處」,有時「但聞人聲響,不見有人來」。小腦苗寨村獨處青山綠水間,霧聚霧散,山巒疊翠,彷如世外桃源。我們一路走來,長路漫漫,看似咫尺,卻是天涯。
苗寨村裡靜無波,潺潺阡陌細水流;
純樸人情無薄厚,語言距離是鴻溝。
在這個少數苗族群聚的小村落,老弱婦孺,溫和友善,原本平靜無波的村落,忽然來了數位陌生訪客,難免引來了些許騷動。就如同我們即使小心翼翼地涉溪而過,潺潺水聲也會突然變得急促許多。
居住在這裡的苗族,依然保存苗寨的純樸本色。我們向他們微笑問好,他們也報以微笑回應,對外來的訪客似乎沒有絲毫戒心,我們可以和他們無所不談,可惜語言是巨大的鴻溝,成為彼此溝通的障礙。
小寨亂中亦有章,沒有豪宅有勤儉;
寨上壯年鮮少見,照顧稚童盡老年。
小腦村的建築布局,亂中有序,羊腸小巷,通達戶戶,木構房屋,取材當地,房內家當,一目暸然,兩、三張板凳,一小堆柴火,平時煮飯,寒冬取暖,大家均貧,人人簡樸,沒有比較,沒有計較,倒也顯得和諧安詳。
山上生活不易,為了養家活口,青壯男人都出外打工,留下的不是老弱病人,就是婦女稚小,稚子的照顧,盡落在老弱婦人的身上,於是「留守兒童」的教育,就成了山區苗寨亟待解決的最大問題。
外出打工青壯年,難得幾回歸家鄉;
家中老人倚門望,苦盼音訊慰心田。
走訪了幾戶老人家,他們都無奈地訴說著對在外打工兒孫們的思念,而外出打工的兒女,想必也時刻掛念著家中年邁父母與妻子情況,但為了家計,他們只好默默地忍受濃濃的思鄉之苦了。
路邊偶遇一位難得回家一趟的中年男子,交談之餘,才知道他剛打工回來。他不是回來長住,而是回來短暫探望家人。他說:「在外打工真苦啊!沒念幾年書,只能靠勞力賺錢,錢雖然不多,總比坐困山區要好!」過幾天他又要出門了,年邁父母與妻子又要倚門苦盼音訊了。
寨小人稀皆小巷,巷中有巷盡蜿蜒;
寨婦刺繡手中線,鬢皤髮絲綉愁顏。
小腦村的村寨並不大,由於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村寨顯得冷清,小巷依地勢蜿蜒,不少陋巷中又岔出小巷,巷裡年邁老婦,灰髮銀絲取代了烏亮秀髮,而手上的刺繡針線,依舊老樣,她們一針一線繡出深具苗族特色的服飾,也繡出日月侵蝕的滿臉皺紋與愁顏。
小腦小學小腦村,學童稚語又純真;
見人笑向牆邊躲,偷窺來客是何人。
苗寨雖小,但仍有個小腦小學。小學校舍算不上破舊,教室寥寥可數,學生雖然天真活潑,相互嬉戲爭吵,但見陌生來客,立即顯得拘謹靦腆,本想跟他們閒話幾句,他們卻迅速跑開。跑開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面對陌生人的不自在。其實,他們跑開並不跑遠,偷偷地躲在牆邊,頻頻探頭,用好奇的眼神偷窺我們這些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小學只到四年級,五六年級往外移;
學生一百又有一,老師六人無多餘。
「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標語醒目地貼在小腦小學的牆壁上,但遺憾的是,在這裡「窮,還是窮了教育;苦,還是苦了孩子」,窮鄉僻壤的孩子依然得不到良好到位的正規教育,小腦小學的學生只能唸到四年級,五、六年級的學生必須挪到山下較大的學校繼續受完小學教育。無疑地,這對孩子來說是件苦差事,每週一次長途徒步往返於學校之間,大人不捨,孩子也喊苦,這是不是窮教育,是不是苦孩子,大家心裡有數。
小腦小學一到四年級學生只有一百零一人,老師只有六位,老師都不是自願到山區來的,沒有任何教育熱情,他們都在苦撐,苦盼任期屆滿,能夠儘速離開山區。當地家長說:小腦小學的學生越來越少了,教育的質量也越來越差了,或許再過幾年,就會走入歷史。
再窮不能窮教育,口號喊響校園裡;
軟硬質量均不齊,夢想猶停在天際。
這是我走訪小腦小學的最後結語,窮鄉苗區,寨小人稀,家窮校窮;師苦生苦,軟硬設施都不齊全,老師素質差,教學熱情少,如何能把教育辦好?教育辦不好,孩子的知識得不到,是否又要步上父叔輩的後塵,只能靠勞力,打零工過一生?果真如此,那是否又是另一種困境循環的開始?教育是打造孩子未來希望的基礎工程,如何幫助村寨孩子擺脫教育的困境,為它們開創有希望的未來,恐怕是當下的救援急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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