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蕭耀華
病相憐
My Poor Guy
照片是在獅子山共和國首都自由城(Freetown)的康納特(Connaught)醫院內拍的;康納特醫院算是獅子山共和國比較有規模的醫院,病床數一百二十,但需求遠遠超過此數目。康納特醫院建於一九一二年,那時仍屬於英國殖民年代。職業上的直覺,人在現場,看到了,被容許的話,都會用相機記錄下來。
照片拍了之後,也沒時間好好地回顧,直到一個多月後,在一個特別的時刻,特別的空間,看著這張照片,有點悸動,不知道他患的是什麼病?為何要留院打點滴?是否會被列入病危?
自從二○一四年五月,獅子山共和國爆發伊波拉疫情以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醫療體系,被徹徹底底摧毀。伊波拉病毒在獅子山帶走三千九百五十六條人命,留下支離破碎的防疫系統,和數不清的受害者孤兒後,就回到它原來的生活圈――人跡罕至的叢林區內。
看著這照片,特別有感,並不是照片拍得有多好或多感人,而是因為有種病相憐的處境。那照片是一個多月前在獅子山出差時拍到的,人回到台灣,身體不適,入院求診,才發現得了瘧疾,結果被送進加護病房,院方還發出算是病危通知的「病情嚴重通知單」給家人。病危通知?那不就表示生命盡頭就在咫尺之遙嗎?是嗎?不是嗎?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那時人在昏迷狀態中,生滅之間,無表達意見條件;人間去留,只能靠現代醫療科技和醫療團隊努力,和那千百年來都沒辦法用科學解釋的現象――命,來決定了。
眼睛打開時,已是幾天後的事,眼前出現的就是熟悉的蚊帳紋路,人臥在蚊帳內,那張四周布滿機關按鈕,只要指頭按到,就像變形金剛般上下左右高低隨意伸展的床。
蚊帳外,頭頂上,有個顯示器,有系統地嗶嗶作響。顯示器內,一堆五顏六色的數字,跳來跳去;數字旁還有七彩曲線,從這頭跑到那頭。我看不懂這些顯示,不過它卻使我聯想到Photoshop裏的曲線圖(Curve)和直方圖(Histogram),那些我倒看得懂,也知道它們在數位攝影裡的重要性。
不斷地抽血、驗血、輸血、插管、拔管、照X光、打抗生素,呼吸器鎮日罩著鼻子,護理人員一再重複鼻胃管餵食,和頭上那具一直發出單調聲光的顯示器陪伴下,當下才體會到,原來在非常狀態下,現代醫療科技,是可以改變人類自然生活行為,包括吃喝拉撒、呼吸等,但入侵式的醫療行為,想也知道並不好受,可是為了存活,人也只能被動地配合,別無他途。
日復日地,數據慢慢地有所改變,體內的瘧原蟲不見了,血小板指數慢慢地回升了,體內各受損器官也慢慢地有所改善,加護病房的團隊,根據數據和經驗評估,決定我可以離開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在此延續醫療上必要的跟進和觀察進度。那是我在加護病房第十天後的事了。
轉到普通病房,我才有機會打開電腦,看到我的獅子山病友。離開加護病房,好像通過了向上蒼對人世間旅行文件延簽申請,但他呢?我的獅子山病友,他有通過延簽申請嗎?或仍在等待中?還是⋯⋯?
此刻,我相信命多一點。
[Not a valid template]↑ 獅子山共和國 自由城 Freetown,Sierra Leone 26/9/2016
魂牽夢縈小林村
To Be or Not to Be
風災過後一段日子了,我和撰述同仁因採訪關係認識了原住在小林村的小李,問她想不想回老家看看,想的話,介不介意讓我們跟著去。她一口就答應,於是一行三人,在晴空萬里的那日,開車往小林村去。
公元二○○九年八月八日,颱風莫拉克重創台灣南部地區,高雄甲仙小林村,那個位於山谷間的村落,瞬間被山泥所覆滅,四百七十多人罹難,包括小李的先生、公婆與親戚。
幾公尺或幾十公尺高的泥土和那大大小小的石塊,把村落藏得密密實實,不露一點痕跡,連在這裡住了二十五年的小李也無從得識。憑藉山形地景那些微線索,尋尋覓覓,終於找到家的位置,家就在腳下幾公尺深的地方。頓時,像月前山泥傾瀉般,小李情緒突然決堤,蹲在離家垂直只有咫尺之遙的地面上,嚎啕大哭,不能自已。和她只有十公尺左右距離的我,默默地看著她,偶爾按下快門。快門聲淹沒在山谷的風聲,和她的哭聲裡……。
「你好殘忍,這個時候還按得下快門。」同行的同事對我有點不屑地說。
拍或不拍?牽扯到新聞攝影這領域常碰到的矛盾,或者說兩難。新聞攝影工作不就是用影像記錄事件最真的一面(美、善、殘酷、醜陋),包括人自然真情流露(喜、怒、哀、樂)的瞬間嗎?但面對有被認為冒犯、失禮或侵犯他人隱私之嫌的時候,這個快門機會到底是要按下去還是放棄?這真的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或許端賴按快門的動機吧!
在不算長的新聞攝影歷史裡,這樣的爭議案例不知凡幾。在歷年普立茲新聞攝影得獎作品裡,有無數影像就是在爭議性中被肯定,或是被否定,在該不該按下快門的那條無形界線間,千鈞一髮,情景被凝結在那方寸之間,最後被肯定下來的,成為人類歷史的見證。當然,用世界新聞攝影經典作品為例子,來支持我拍下那張照片的原因,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的攝影水平,還不到那個層次,相距太遠了。
費了一大段筆墨,好像也只是自圓其說,找個理由去圓一個按快門的動作罷了。那麼,冒著被認定是殘酷無情的大不韙前提下,而按下快門的動機又是什麼?
想起國外已故新聞攝影老前輩霍華德(Howard Chapnick),在他那本著作《Truth Needs No Ally》(真理不需要盟友)裡提過,大意如下──
新聞攝影既不能止干戈,也不會消弭貧窮和疾病,這是新聞攝影做不到的事情,也是任何領域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新聞攝影能影響政府(美國政府)的一些決策,如波斯灣戰爭,它能喚醒社會大眾的同情心,促使國際社會對援助有需要的民眾有所行動;新聞攝影也會對聯合國介入有紛爭的地方,起一定的影響作用。
攝影記者並不一定會意識到今天所拍的影像,可能就是明天的歷史;或是照片雖然為特定主題而拍攝,但這些照片有可能超越特定主題的範疇,對社會意識有深遠影響力。也許就是這樣,世界因為有影像紀錄而變得更美好。
如果看官認同這位攝影前輩的看法的話,那對拍下這張殘忍影像的動機就不難理解。
如同前輩說的,這張照片不能阻止天災的發生,但期望「大人們」看到而有所感動,從而修改山川水土的法規,減少同類悲劇的發生;又或是身居山區的民眾看到了,有所警惕,對所處的生活空間和環境,悟出一種新的對應關係,祈求和諧共存。但這張照片真的能發揮這樣的效果嗎?它是否具備吸引人去細看的條件,從而看出個所以然來?我不知道,但是有這樣的期待。
現今是個影像氾濫的年代,也是個影像速食世代。照片如能吸引讀者,讓他們把目光停留在照片上三、五秒已是了不起的事情,遑論能令他們專注地細細讀出裡頭的深層意義,理解其中想傳達的意思。
當然,照片不受注目、不被細讀,並不是讀者的問題,是照片拍得不夠好,不夠吸引的關係居多。但不管如何,在按快門討生活的圈圈裡,相信每個人都會盡本分,往這個方向努力。
扯太遠了,回歸問題。
「我時常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是否有權利一遍又一遍利用他人的悲慟。但最後我還是想出合理的辯解,我認為只要我能讓讀者知道別人經歷了什麼,我的行為就是有意義的。」
以上是攝影師賴瑞.布洛斯(Larry Burrows),在他的攝影作品〈One Ride with Yankee Papa 13(與洋基爸爸十三號共乘)〉,那篇記錄美軍在越戰的一次作戰失利中,部隊同袍因痛失戰友而嚎啕大哭的照片,決定按下快門和刊出後(一九六五年四月十六日《生活雜誌》封面故事),被讀者質疑該不該拍下那悲慟的畫面,作出以上的解釋。
我不知道你的意見?我是滿認同的。
[Not a valid template]↑ 台灣 高雄 Kaohsiung, Taiwan 4/12/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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