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思熙
林語堂曾經說過:「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於他所受痛苦的程度。」
這是對能自省、有慧根、肯思索的人說的。
尋常的一般凡夫俗子,極可能是:一個人所受痛苦的程度,恰等於他憤世嫉俗,沉淪墮落的深度。
「愈挫彌堅」是自我激勵;「痛不欲生」是自我放棄。
北京大學教授饒毅在北大畢業典禮上致辭時說過這樣一段話,發人深省,他說:「在祝福呼嘯而來的畢業季,請原諒我不敢祝願每一位畢業生都成功幸福,因為歷史不幸地記載著:有人成功代價是喪失良知;有人幸福代價是損害他人。」
饒教授的這番話固然不甚好聽,但確是真實語。君不見世界上有多少嘯傲一世的梟雄,是踩著別人的枯骨登上高峯,盪著別人的血淚渡過險灘。這樣的人固是一時之雄,卻都是自私自利、道德上的懦夫,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霸權思想的奴隸,在人類文明社會裡,這是純潔人性的退化,是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權謀演化。饒教授接著說:
過去、現在、將來,能夠完全知道個人行為和思想的只有自己,世界上很多文化藉助宗教信仰來指導人們生活的信念和世俗行為,而對無神論者──也就是大多數中國人──來說,自我尊重是最重要的正道。
沒錯,自古以來,正信的宗教指導著人們向善、向上,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因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如此深植人心,讓人知所戒懼,不敢為非。但對無神論者來說,自己就是神,說是無神,其實人人都是神,神所做的,不論是行善是行惡,是仁慈是殘暴,都是對的,因為神不會做錯事,我是神,所以我不會做錯;我是神,別人必須尊重我,我不必尊重別人。也因為人人都是神,人性都不見了,人的尊嚴也不見了;自我尊重的正道也不見了。於是饒教授最後說:
在你們加入社會後看到各種離奇現象,知道自己更多弱點和缺陷,可能還遇到小難大災後,如何在誘惑和艱難中,保持人性的尊嚴,贏得自己的尊重並非易事,卻很值得。
人生誠然短暫,痛苦悲傷的時間可能比幸福快樂的時間長很多,但活得有意義,過得有尊嚴,任何時刻,即使遲暮之年,你感到生活中的自己值得尊重,就已經無憾。
現在許多年輕人不喜歡被「道德」綁架,他們都說喜歡做自己,世代最流行的一句話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說起來很順囗,聽起來很順耳,做起來也很心安理得,但我們要提醒的是:前提是必須要贏得自我的尊重與顧慮別人的尊嚴。
其實痛苦與悲哀是可以轉化的,有人因痛苦而熬出幸福,也有人因悲哀而萃取快樂。只要用正道細心維護,耐心照料,痛苦與悲哀都可以長出美麗的花朵。就像紀伯倫所說的:「當我悲哀誕生時,我用心地維護,細心地照料。我的悲哀像所有的生物一樣成長,變得強壯而美麗,充滿令人驚奇的喜悅。我和我的悲哀相互愛護,熱愛周圍的世界,悲哀有顆和善的心,我的心因悲哀而和善。」
紀伯倫不愧是位哲學家與文學家,他可以與悲哀共存共榮,用愛心轉化。「悲哀有顆和善的心,我的心因悲哀而和善。」有深度、有厚度,這就是同理心、同情心,感同身受,將悲哀,灌溉成繽紛絢麗的花朵。他進一步指出:
我和我的悲哀一起唱歌,鄰居們都坐在窗口一起聆聽,因為我們的歌深如大海,悅耳的旋律充滿了古怪的記憶。我和我的悲哀同行,人們溫和地注視著我們,用極甜的語句耳語,有人嫉妒地看著我們,因為悲哀是高尚的,我們因悲哀而驕傲。
悲哀與痛苦有時是毒品,有時是良藥。所謂「良藥苦囗」,好的、有效的、能治病的藥往往是苦的,是痛的。但苦的藥有時也並非是良藥,反而成為一路沉淪,自暴自棄的毒藥。所以悲哀與痛苦究竟是良藥還是毒藥,端看自己的心態與轉換。誠如佛經上所說的「心如工畫師,能畫各種色」人生是黑白還是彩色的,存在於自己的一念之間。
流行很長時期的一首台語歌曲《愛拚才會贏》,當年紅遍大街小巷,歌詞:「一時失志不要怨嘆,一時落魄不要膽寒⋯⋯,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好運歹運總是要照起工來行,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拚,愛拚才會贏。」激勵了多少人,鼓舞了多少心,就是這首歌曲翻轉了多少人的命運。古人說:「能受天磨方好漢,不招人嫉是庸才。」又說:「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紀伯倫用更正向的態度,鏗鏘有力地指出:「悲哀是高尚的,我因悲哀而驕傲。」令人印象深刻,轉化了多少因悲哀而頹廢者的勇氣與心志。
人生要活出「詩意」,不要活在「失意」中。就像林語堂先生所說的「徹悟的程度,恰等於受苦的程度。」人一旦徹悟了,就知道紀伯倫所說的:「悲哀有顆和善的心,我的心因悲哀而和善」的境界和意涵。
大家都知道唐朝是「詩的盛世」,也是詩人的悲哀。也因為有詩人的悲哀,才開創了唐朝「詩的盛世」。
唐朝許多知名的詩人,大都不是失意,就是孤寂。以有「詩仙」之譽的李白為例,夏昆在《最美的國文課唐詩》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五歲就會背誦甲子、乙丑、丙寅等六十干支,十歲就開始讀諸子百家的著作),十五歲學習劍術,二十歲在匡山讀書,學習縱橫之術。開元十四年(西元七百二十六年),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他堅信:「天生我才必有用。」
看起來,李白的天資聰穎,文武百家,儒道之學,縱橫之術,全方位的學習,讓他自信滿滿,發出「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豪語。但現實的生活並非樣樣如意,窮李白的一生,總是失意的多,得意的少。所以我們要為李白慶幸,慶幸李白有這樣宦途不如意的人生,才能創作並留下傳唱千古的好詩。於是,「失意人生」成就了「詩意人生」。
李白放曠豁達,文采洋溢是不爭的事實,但文才不等同賢才;詩人不等同聖人,李白的狂傲不羈,嗜酒貪杯的生活態度與求官心切的一些作為,確實引起諸多爭議和不同的評價。二十多歲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一、二十年間,仕途一路坎坷,直到唐天寶元年(西元七百四十二年),李白才在賀知章和玉真公主的推薦下,被唐玄宗徵召,給他一個「翰林供奉」的官職,安置在翰林院內。長期隱居,想走「終南捷徑」的願望終於得到了回報。
他高興地回家,打點了行囊,準備前往長安履新,臨行前還作了一首《南陵別兒童入京》詩: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鷄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此時的李白得意洋洋,以為從此可以官場亨通,一展長才,前途似錦,所以臨行前才會狂傲地仰天大笑走出家門,並自豪地說:「我輩絕非胸無大志,長居鄉村野外的平庸之人。」
李白確實不是平庸之輩,但也會做出平庸之事。譬如當時不少人為了求取一官半職,又不想進入考場與人競爭,流行走「終南捷徑」。終南山離唐朝京城很近,有些文人故意隱居終南山讀書作詩,以詩文博得名氣,傳入皇宮或大臣耳中,皇帝為了表明自己是惜才明君,於是親自召見,授與官職。比起年年應科考試的漫漫求官長路要快得多,當時的人帶有貶意地說這是「終南捷徑」。
依唐代的官場體制,「翰林學士」地位崇高,由皇帝直接管轄,權力之大有「內相」之稱。但自唐玄宗之後,翰林分為翰林學士與翰林供奉兩種。翰林學士仍然權大位崇,但翰林供奉則擔任起草詔書的責任,用現在流行的語言就是「文青」或「文膽」,沒有太大的權力。皇帝出遊跟在旁邊,寫下讚頌的文章或詩歌,博取君王的歡心。表面吃香喝辣,在一般人的眼中可說備極榮寵,事實上就是司馬遷所說的「倡優蓄之」,白話文的意思是「養來供皇帝娛樂消遣用的」,根本沒有什麼地位,皇帝有需要,就傳喚來寫寫詩詞歌賦,供歌伎舞孃,取悅添興而己。
唐開元年間某春季的一天,唐玄宗和楊貴妃在興慶宮的沉香亭觀賞楊貴妃喜歡的牡丹花,伶人準備表演歌舞助興,唐玄宗突然說:「名花對愛妃,豈可用舊日樂詞,於是派人宣翰林供奉李白進宮,寫下三首《清平調》:
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其二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沈香亭北倚闌干。
李白一向侍才傲物,入翰林院兩年,已不復「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豪氣了,眼看宮廷院內的奢侈腐敗,往昔得償大志的昂揚已漸頹喪了,尤其他嗜酒貪杯,據說他奉召進興慶宮為楊貴妃作詩寫詞的那天,他正在酒肆飲得酊酩大醉。
入了興慶宮又憑藉唐玄宗對他出眾詩才的賞識,酒酣佯狂,竟要讓高力士脫靴,楊國興抹墨,才寫出《清平調》三首。從此原本就鬱抑不得志的李白,得罪了權臣,以後的日子當然不會更好過了。
果不其然,沒多久,李白遭權臣誣陷,被趕出了長安城,過著浪跡天涯,千山獨行,憂悶孤寂,長期飄泊的生活,走過大江大山,體悟了世態炎涼。失意的人生,成就了他的詩意人生,就是靠千錘百煉的一念正向力量。如同俄國詩人的《我來到這個世界》詩章一樣: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了看見太陽,
和蒼茫無際的藍天。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了看見太陽,
和巍巍群山的峰巔。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了看見太陽,
和峽谷的爛漫色彩。
我將那眾多的星球盡收眼底,
我是至上的主宰。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了看見太陽,
如果白晝竟然消亡,
我還要歌唱,還要歌唱太陽,
在我生命彌留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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