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海咪(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安培淂(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
宜蘭頭城的小巷內,一座三層樓高的老房與街坊鄰居看上去沒什麼不同,反覆比對了地址幾回,才確定這確實是我們正在找的「停格動畫工作室」,沒有想像中的巨型綠幕、也沒有奪目招牌,拍攝停格偶動畫的「旋轉犀牛原創設計工作室」,第一眼給人的印象樸實得近乎不起眼,但一推開門,一座等比例縮小二十倍的天后宮映入眼簾,屋簷上,幾隻用樹脂土捏成的龍鳳在跳舞,屋瓦則是用水管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比鄰黏起來的,這裡正是拍出每部作品都獲獎無數的停格偶動畫基地——旋轉犀牛工作室。
二○一六年,旋轉犀牛出品的第一部停格偶動畫作品《巴特》就入圍金馬最佳動畫短片獎,兩年後再推出的《當 一個人》奪下同一獎項,二○年的《山川壯麗》又再度問鼎金馬,並獲得洛杉磯短片電影節最佳動畫獎、韓國獨立動畫影展觀眾票選獎等國際大獎的肯定。
這些人偶、道具出自導演黃勻弦,站在她身旁的是一路跟著她創作的夥伴,動畫師唐治中。「停格動畫是影視作品的獨角獸,因為燒錢又燒時間,每一部作品可能只有十分鐘,我們卻要花上兩年拍攝,與其說是創作家,我覺得拍攝過程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的展現。」黃勻弦如此替這份她做了近十年的「工作」下註解。
一秒鐘對停格動畫創作者來說,已經不是單純的時間單位,而是十二張或二十四張照片的堆疊,每拍完一張照,動畫師要去調整偶角的位置和動作,而所謂的調整,可能也只是一個腳步、雙手揮動幾毫米的差別,觀眾一眨眼就錯過的畫面,他們可能得拍上一整個下午。
唐治中講話穩重而沉靜,確實很有動畫師那股耗上一整天只為了拍出兩秒鐘成品的耐性。相較之下,偶角的主人、導演黃勻弦頂著一頭紅色短髮,看上去陽光奔放,說起話來也很朝氣,就像她的捏麵人偶角一樣,通常穿著鮮豔、表情張揚。不過,她的人生經歷,倒不像看上去那麼光鮮,有點像這座外表看似平凡卻藏著整個世界的老宅,有著讓人意外的深刻故事。黃勻弦出身捏麵人世家,爸媽從小就帶著她在彰化線西伸港廟前擺攤賣捏麵人。
她回憶,「我五、六歲就開始做捏麵人,只要做的東西可以插上竹籤,不管再歪七扭八,就能開始賣了,大人在旁邊看了還會說這支太醜,不要買。」黃勻弦說,小時候家裡窮,出生十三天,爸媽就想用十三萬把她賣掉,最後沒談成,養是養了下來,卻從來沒好日子過,當別的孩子暑假出遊,她天還沒亮就到廟口占位擺攤;當同學在美術課上學會用水彩就被稱讚,她卻成天被爸媽嫌捏麵人捏得醜。
她指著自己額頭上的疤,說那是兩歲時,她還不會站的時候,家裡的紗門沒關好,她不小心從二樓窗戶墜了下來,小小的身軀倒在血泊裡,大家以為她死了,就放著不管,直到鄰居經過,問怎麼還不送醫院?她媽媽才向鄰居開口說,「沒有錢了,要送的話你先借我醫藥費,還要載我們去醫院。」這才救回她的命。童年的傷在黃勻弦額前留下一道疤,心裡的傷似乎也尚未淡去,她說,出生在那個窮比死可怕的地方,她一心只想離開,逃離家鄉、遠離家人、拋棄她再也不想看到的捏麵人偶。
後來,她確實成功了,她上台中讀書、到台北工作,卻到這時才發現,製作捏麵人早就變成她身體的記憶,拿起樹脂土,經過她的手,幾秒過後就變出一朵花、一隻青蛙或一只兔子。在台北遊戲公司工作、負責角色繪製的那一年,黃勻弦自認畫得不比別人好,自嘲地說,「在公司裡頭也是扯人後腿,不如做自己擅長的事比較容易成功,我知道自己擅長做捏麵人,當時全台灣已經沒幾個人還有這種技藝,我覺得應該回去做。」在哥哥的邀約下,她重新拿起竹籤和樹脂土。
不過,就算重拾這門傳統技藝,她也不想再走一回父母的路,廟口擺攤的經歷苦得她不敢回憶,她太清楚,猶如街頭藝人般的工作沒有辦法得到穩定收入,她想要為捏麵技藝找到新的發展方向,才因此踏上了停格動畫的創作之路。
童年的傷沒有痊癒,她選擇正視傷口,重拾曾經厭惡的捏麵技藝,她並不困於過去的痛,替自己敷上藥膏、貼上紗布,就不回頭地踏往新的旅程,帶這個深埋在肌肉記憶裡的技藝找到新出路。
要把製作捏麵人的技藝套進停格動畫的框架,黃勻弦做出不少改良。舉例來說,製偶的時候,她得在偶中加入鋁線,才能讓偶角像擁有關節一樣靈活運動。同時,她也需要根據角色的動作和行為來調整偶骨架,她解釋,「如果這個角色在影片中要拿很重的東西,手就要做得強壯一點;如果角色是個跳舞的人,身體就要做得柔軟一些。」
旋轉犀牛的作品好看,除了造景和偶角活靈活現、動作流暢到味之外,故事本身更扮演關鍵因素,這些動畫並不是只給孩子看有趣而已的作品,好看的背後,黃勻弦通常還想再多說點什麼。製作偶動畫經驗超過三十年的台藝大多媒體動畫藝術學系教授石昌杰說,旋轉犀牛的作品非常重視台灣議題,「《巴特》在說兒童議題、《當 一個人》在講高齡化社會、《山川壯麗》談國族認同,抓緊台灣特色,這些議題搬到國際舞台上很受矚目。」
身為停格偶動畫大佬的黃勻弦和唐治中觀察到這個現象,欣慰地說,「過去十幾年來的努力,就是為了讓年輕人知道做停格偶動畫也是有出路、不會餓死的。」製作短片難以創造獲利,所以旋轉犀牛預計三年後推出能躍上大銀幕的台灣首部停格偶動畫長片《派派你怎麼了》,向後起之秀證實,就算拍攝過程費時又費力,停格偶動畫其實也能有獲利能力,終究能得到實質回報。
旋轉犀牛的作品一如這棟深藏不露的老建築,雖然短片只有短短十餘分鐘,餘韻卻能繞梁好幾天,黃勻弦和唐治中不僅為老技藝帶來新可能性,也讓台灣的停格偶動畫被更多人看到,賦予原本只為帶來娛樂的動畫新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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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停格偶動畫導演黃勻弦(圖左)正在解說偶動畫分鏡表。
[Not a valid template]↑ 百變表情捏麵人
為了變換表情,捏麵人的五官都可以拆除,工作室的桌上,散落好幾十顆眼球、好幾副嘴巴,有些偶角的五官還可以交換使用。
[Not a valid template]↑ 偶角的身後,是黃勻弦對生活的叩問
《當 一個人》是黃勻弦在台北街頭看到一個老人在繁忙車流中踩著腳踏車,而激發靈感的故事。探討生命走到盡頭時,如何才算活得安穩。不過,在某次映後問答時間,卻被觀眾質疑,「為何只拍出台灣社會很窮很老的樣子?」黃勻弦回答,「美的定義不只是『漂亮』或『醜陋』,而是『值得去欣賞』的。」
[Not a valid template]↑ 唐治中(左)、黃勻弦從大學就是朋友,畢業後幾年,兩人一起投入停格偶動畫,共同打造他們的小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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