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滾滾紅塵,誰醉又誰醒?

撰文/王思熙

大作家紀伯倫的作品不僅文學韻味十足,且哲學內涵豐厚,深受世人喜愛。自古以來,文學家與哲學家總擺脫不了憤世嫉俗的個性,紀伯倫當然也不例外。他對人生百態,有時冷嘲熱諷,有時又憐憫同情。他寫的一則寓言這樣說:

有一天「美」與「醜」在海邊相遇。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讓我們下海一起洗澡吧!」於是,他們脫掉衣服跳進海裡游泳。過了一會兒,「醜」回到岸上,穿上「美」的衣服走了。之後,「美」也上岸了,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好穿上「醜」的衣服離去。所以直到今日,男男女女都錯把「美」當「醜」,把「醜」當「美」。然而,還是有人看過「美」的容顏,認出了她,儘管她穿著「醜」的衣服。而有人認出了「醜」的嘴臉,儘管她穿上「美」的衣服。

人世間,許多事物都充滿著矛盾與顛倒,有人把「美」的看成「醜」的;有人把「是」的看成「非」的;有人把「黑」的看成「白」的,儘管是非、黑白、對錯、美醜本質不變,只是人們的心智易受外相矇蔽與迷惑,所以時常指鹿為馬,錯把醜陋當美麗。

也許就是世間充滿這樣顛倒與矛盾,才會有說不完的故事與傳奇;才會有讀不盡的巨作與詩篇。

屈原〈漁父〉就是這樣的一篇巨作。文中寫道: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屈原是楚國的大夫,名聲不小,官職也不低,儘管他忠君愛國,一旦忠言逆耳,觸怒了君主,就成了君主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後快。屈原就在這種情況下遭到流放。自認「一片真心換絕情」的屈原,被放逐後,抑鬱不平,意志消沉,徘徊於江邊長吁短嘆。

這時一位漁夫看見他,並且認出了他,主動趨前說:「你不就是楚國三閭大夫屈原嗎?為什麼會在這荒江岸邊獨自徘徊呢?」歷史記載,古時候,有許多避世的高人,他們不是棲居山中當樵夫,就是隱居漁村當漁夫,要不然就是躬耕田園當農夫。屈原遇到的這位漁夫或許就是這樣一個人。漁夫看到屈原形貌憔悴,愁容滿面,鬱鬱寡歡,才主動趨前一詢究竟。

屈原見問,不禁悲從中來,將心中的不平與不快,對漁父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因為「眾濁我獨清;眾醉我獨醒」,才不見容於君主,才落得這個地步。這當然是屈原的憤世之言,卻也道盡了滾滾紅塵,舉目塵埃,自認乾淨脫俗之人的悲哀。確實,在滾滾塵埃中,世人看不出真相,直把好人當壞人;也或許塵埃真能障人眼目,盡把世事當濁流了。

漁父聽了屈原的傾訴後,不但沒有表示同情,還勸告他要韜光養晦,要調整自己的心態與步調。漁父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意思是說:聖人是不會受到外界事物的局限與約束的,他們都能夠隨著世俗的變化而不斷調適自我,與世推移。如果舉世充滿汙穢與濁氣,那麼自己又何必堅持清高,為什麼不也沾一點汙泥,揚起一些濁波呢?眾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自己何不也吃些酒釀,喝一些薄酒,跟他們一起大喊乾杯呢?為什麼還要高舉深思卓慮、清高自適的大旗自我放逐呢?

說白了,漁父是要屈原調子不要唱得太高,姿態要懂得放低。調子高了,唱和的人就少了;姿態低了,親近的人就多了。

對於漁父這種「與世具濁,與俗同醉」的論調,屈原當然深不以為然,馬上振振有詞地說: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我曾經聽說過,頭髮洗乾淨了,在戴上帽子之前,要先把帽子上的灰塵彈掉,戴上去才不會沾汙了頭髮;洗完澡了,在穿上衣服之前,要先把衣服上穢垢抖掉,穿上去才不會弄髒身體。如果要用我的清白,去遷就世俗,任由事物汙染,我寧願跳到湘江自盡,讓江中的魚兒把我吃到肚子裡去,也不願苟且偷生。我實在難以容忍那晶瑩的聖潔,蒙受世俗的塵埃啊!

漁父聽了屈原慷慨激昂的陳述後,或許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也或許覺得屈原的這種處世哲學,終究難以和世俗的生活方式水乳交融。於是,漁父聽後笑了笑逕自離去,離開時還一邊走一邊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他要告訴屈原:做人處世要隨方就圓,滄浪的水如果是清澈乾淨的,那就可以用來洗濯聖潔的帽纓;滄浪的水如果是渾濁不清,那也可以用來洗濯骯髒的雙腳啊!換句話說:水清,有水清的用途;水濁,也有水濁的用處,何必一定要認為清淨的水才有用,渾濁的水就毫無用途呢?

這個世界本來就渾沌不清,人的觀念本來就含糊不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矇眛與執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與偏見。清有清的好處,濁也有濁的用途,只要知所善用,截其長,補其短,相互保持和諧,萬物不就可以相依並相生嗎?紅塵滾滾,真不知道屈原與漁父誰醉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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