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摘】生命無盡 無語良師 照亮慈大模擬醫學中心

撰文/葉文鶯

良師與我

有一道光,比頂上的頭燈更加明亮,宛若天啟──「我們練習真的開刀!」的體驗,教張睿智深深著迷,他在那天立志成為一名外科醫師!

花蓮有著美麗的海洋,張睿智和同學買了釣魚頭燈──他們興致勃勃地──雖然不是用來登山溯溪、夜間釣魚使用,但他們需要一盞燈清楚照見一個很深、常人無法觸及的「黑洞」。

他們知道那裡面有什麼,卻不曾用這種方式進去探險。這頭燈的角度可以旋轉,還能分段變焦,足夠派上用場了!他們很開心這個價錢學生買得起。

慈濟大學解剖學科曾國藩、王曰然老師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開發「大體模擬手術」,最特別的是「無語良師」以急速冷凍方式保存,回溫之後,將由花蓮慈濟醫院外科醫師指導他們這一屆畢業生如何「開刀」。

作為醫療用品之一,這頭燈的等級似乎應更高級一些,由於價錢、用途明顯落差,突兀地讓人覺得好笑!可令他們真正好奇的,是這一堂國內首創使用全人冷凍教學遺體的「模擬手術」課。

實驗教學的地點在大三的解剖實習教室,張睿智想像躺在解剖臺上的無語良師,和四年前在大三解剖實習課完全不同;冷凍回溫的身體應和真人一樣柔軟,當手術刀畫開大體老師柔軟的腹腔,裡面的臟器和腸子應該都會流動吧?相當「逼真」的「模擬」,幸好曾國藩老師說,冷凍保存的大體老師不會有血流。在經驗不曾到達的地方,人們帶著好奇、興奮和期待。慈大醫學系第二屆張睿智這一班,在大七畢業前夕面對另一批「無語良師」,將手上的解剖刀換成手術刀。

雖然醫學生還無法治療病人,但能透過手術模擬而進入臨床實習的狀態。來不及爬梳心中的五味雜陳,他和同學們帶著虔誠之心,打開一具具神聖的人體。沿著事先做好的標記線,張睿智輕輕畫開大體老師,隔著橡膠手套,滲著水珠的血肉之軀令人感到冰冷。在外科醫師的引導下,他們指認了一些臟器。僅隔一層皮肉,裡面就是另一天地!雖然無語良師並沒有闌尾炎,他們仍藉以模擬外科最簡單的肓腸手術,之後又練習如何接通腸子和簡單的縫合等。

從基礎醫學跨進臨床醫學的門檻,在入門的那一刻,張睿智的眼睛發光!這道光宛若天啟,比頂上的頭燈更加明亮,讓他照見未來的方向,確立要當一名外科醫師!

史無前例的大體捐贈因緣

張睿智從醫學院畢業的十六年後,二○一八年八月二十四日,曾國藩、張睿智師生聯袂出席經典雜誌創刊二十週年慶系列講座,在台北松山文創園區以「零下三十度的愛」為題,針對「無語良師」、「模擬手術」議題展開對話。

這年七月,張睿智甫升任花蓮慈濟醫院外科部主任,是慈濟體系培養出來的心臟外科醫師,師長們眼中的驕傲;而伴隨一路成長、在他感恩的對象中唯獨無法出席的,是成就他學醫路上最無私奉獻的——「無語良師」們。

往者無法親臨,但,有家屬來了!其中,坐在臺下的康蕾阿姨,是張睿智大三解剖學課無語良師康純安爺爺的次女。她在一對子女的陪伴下遠從高雄北上,專程來聽「小睿」演講。

康蕾與張睿智的媽媽和小提琴恩師等親友同坐一起,用她發亮的眸子看著臺上的大男孩。自從在康爺爺的大體啟用那天初次見面,二十一年來,他們一直保持著聯繫,同年六月也剛在慈濟大學見過。

那是個悲欣交集的日子,康家大姊念慈的大體在模擬手術啟用,她是這個天主教家庭的第二代捐贈者,父女倆的大體捐贈間隔了二十二年,同樣將身體奉獻給慈濟大學。張睿智以家屬身分,參與了康大阿姨的大事,從大體啟用直到送靈典禮。在大體啟用前一天的行誼介紹,張睿智、蘇桂英夫婦與康阿姨的家人坐在一起。康蕾一見到小睿下班後趕來,先是摸摸他的頭,接著牽起他的手撫挲著。她既感動也感慨,心疼他臉上帶著倦容,在這樣的夜晚與他們同在。

康念慈捐作模擬手術的決定,與張睿智直接相關。回溯在他的畢業典禮,當時,康家姊妹前來祝賀張睿智這一組四位醫學生即將踏上嶄新的里程。

「康阿姨,我們練習真的開刀!」康蕾注意到小睿說話時眼睛發光。

「原來慈濟大學也有模擬手術啊!」康念慈當時就說將來也要「捐這一種」,康蕾也是。

一九九六年,康純安爺爺往生捐贈大體時,慈濟還沒有發展出模擬手術。基於臺灣的醫學院缺乏大體,難以培養出好醫師,康爺爺捐大體的心願也直接影響子女,康家姊妹認為模擬手術可能更接近爸爸的理想,可讓醫學生在進入臨床實習前先充實基本的技術。

於是,二○一八年元月,七十歲往生的康大姊來了!她追隨父親的步履、奉獻醫學;隨著慈濟大學在大體教學水準的升級,康念慈所捐贈的身體,亦將面對不同以往的教學體驗。

捐贈者家屬的出席、兩代之間的大體捐贈、捐贈者家眷與醫學生持續二十年以上的情誼,宛如一家人……,凡此,皆是慈濟「無語良師」特殊的醫學人文內涵,放眼中外、史無前例!

絕無僅有的溫馨互動

昔日的大三醫學生,如今是一名優秀的外科醫師,張睿智與當年同組學習解剖的蘇桂英,畢業後雙雙進入花蓮慈濟醫院服務並結為伴侶,之後同赴美國杜克大學深造,兩人分別取得實驗病理學、免疫學博士。蘇桂英目前服務於花蓮慈濟醫院風濕免疫科。

他們在學期間,蘇桂英放暑假會去找康阿姨。張睿智在慈院服務從美國進修回來,遇南部出差的機會,也特地停留高雄見見康阿姨們。而今,他們的孩子喊康阿姨叫「姨婆」呢!

曾國藩教授肯定這樣的互動關係是真正進入醫學生的心,而不只是應付校方要求而已。

在「零下三十度的愛」這場演講,張睿智帶來一個始終小心翼翼保管的紙袋,裡面珍藏二十多年來康阿姨們送給他的禮物,有莫內畫冊、美金紅包—用意不在幣值多少,而是鈔票上面的數字編碼與張睿智的生日數字相關;知道他從小就學小提琴,康阿姨也送了一個精緻的小提琴造型工藝品。都是平日用心蒐集的小物,無論在他生日、畢業或結婚等,康阿姨們都歡喜祝賀。張睿智指著紙袋裡康阿姨寄來的剪報,標題是「康復你的心靈」。他笑說:「康阿姨大概知道我內心比較脆弱!」

他確實差點在解剖實習課卡在康爺爺的胸膛過不去。那是大體啟用後兩、三週,實習進度必須使用電鋸取出無語良師的胸骨。

「那是康爺爺啊,太殘忍了!」張睿智週末回到家,一進門抱著媽媽哭了,他認為沒辦法繼續念下去。

媽媽鼓勵他不要辜負康爺爺捐贈的心意。之後他在學校做了一個夢,夢中出現一位白衣老人對他說:「不要怕,來吧!」康阿姨說,夢中的白衣老人應是康爺爺,請小睿儘管在她爸爸的身上學習。

康家子女每隔兩、三週就到花蓮,「一個學期來了八次。」張睿智記得康阿姨從高雄帶點心去慰勞他們,對於他們解剖的每一個發現都深感興趣。

「我們了解爸爸的思想行為和對我們的愛,他追求健康,可是他身體裡面的情形我們不知道。」康蕾似乎遺傳了爸爸的好學求知精神。

康爺爺一向飲食有節、起居有常,每日晨起練功,家族也有長壽基因,卻在七十九歲時罹患直腸癌。康家祖父是中醫師,耳濡目染下,他沒有選擇開刀而採中醫緩治,子女多方蒐集資訊,包括身體排毒、腳底按摩,也服用天然藥材,希望可與疾病和平共處。癌症本不宜進補,但為了讓日漸消瘦的身體強壯一些,不意導致病程一發不可收拾,子女依其遺願,成全他捐贈大體。

「康爺爺的肝好大,心臟也好大喔!」「康爺爺的血管很乾淨!」聽著張睿智、邱彥程、蘇桂英和陳美淇這一組醫學生說起在康爺爺身上的觀察與發現,康家姊弟興味十足,絲毫沒有一般人以為的人體解剖是多麼殘忍的事!而這樣的陪伴也讓醫學生安心,並充實地修習這門艱深的醫學入門課。

康蕾認為培育醫學生將來行醫救人,這是善事,古德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記得爸爸生前觀看電視「Discovery」頻道,介紹國外一位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死刑犯,執刑後身體被以一公分、一公分切片做成人體解剖教學動畫。當時爸爸看得目不轉睛,告訴康蕾希望自己也被做成這樣的標本。

「爸,您這麼老了,骨頭也酥了,人家不會用你的!那個人年輕,身體是標準的!」康蕾幾乎笑著說。

「可以有年輕的,也有老的,學生才有比較。」

「台灣人不可能這麼做!」康蕾想打消爸爸的念頭。

手術靠勤練,非華麗演出

張睿智大五開始到醫院實習,發現自己很喜歡照顧病人,不同於念書考試,在醫院遇見病人的狀況,「不會就是不會,一翻兩瞪眼。」他體會必須趕緊學到救人的技術。

在學會真本事之前,同學之間僅能比較值班時候的「運氣」。張睿智似乎遇到較多的考驗,病人若不是必須急救,可能就是咳血、吐血、呼吸喘……,不會處理就幫不了忙,這也激發他開始認真學習,從大五到大七,他希望能對病人負責。

在外科學習,他經常把開刀房手術後用剩下的縫線,挑些乾淨的帶回家,有時縫合處在身體內部極深、無法直視,所以他練習在黑暗中綁線—這是外科醫師最基本的功夫—直到熟練為止。

他說,心臟是立體的,無論切除或是縫合都比較困難,開刀尤其和手指活動的精細度有關。有人以為開刀就像電影裡面,演員的動作好像很華麗、很帥氣,其實不然。

「只要平日勤練,每個基本動作做好就會很扎實。」張睿智認為手術是最樸實的訓練。

跟隨心臟外科趙盛豐、張比嵩兩位師長學習,無論是傳統的心臟手術,或是近幾年不斷發展的微創手術,雖然僅在病人身上打開幾個小傷口,但在身體裡面操作器械卻是大動乾坤。

藝高不敢膽大,過程不敢掉以輕心。張睿智更分析,慈濟醫院的心臟外科手術在二○○六、二○○七年到達頂峰,之後隨著心導管技術的進步,很多病人在內科就能獲得處理,因此每年病例下降至一百到一百二十例;但這也表示只要轉至心臟外科的病人,難度就變得更加複雜。

微創手術不需要鋸開胸骨,病人傷口小、術後復原快,這是心臟外科手術的趨勢,張睿智得空習慣靜下來思考如何做心臟微創手術,接著與團隊利用慈濟大學模擬醫學中心練習,譬如這些年做過微創心臟瓣膜置換與修復手術、主動脈瓣膜置換術、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等。

心臟手術的時間約四到六小時,雖然模擬手術並未「真實」到使用體外循環機,卻可藉以熟悉人體臨床解剖,清楚掌握手術步驟;指導老師也會適時提醒成員手術注意事項。張睿智在無語良師身上練刀,一直到現在,他強調外科訓練無法僅靠知識或影像教學。

他記得在慈院心臟外科住院醫師期間,雖然有資深醫師,但是很少人在做微創心臟手術,「任何一件事不一定要有『人』教,運用各項資訊,從文字、圖片和影像到觀摩,」張睿智指出,到了這裡算是「無師」仍可學習,接下來若要能「自通」,「只要在無語良師身上做過,我就有信心在病人身上做是安全的。」他肯定模擬手術對自己有著莫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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