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詩文創作/吳晟
撰文/鄒欣寧
攝影/許斌
相約,一起來植樹
向每一株散播希望的樹苗致謝
向青翠的未來承諾
我們會細心看顧、親密陪伴
傳給一代又一代
──吳晟〈與樹約定〉
一九四四年在台灣彰化溪州鄉出生的詩人吳晟,今年七十二歲了。在一般人看來,無疑問是個老人了,但這位老人家,將他最新完成的詩集命名為「他還年輕」。
以台灣人平均可活八十歲的統計數據來看,吳晟確實被劃分在高齡的區帶間。但是,被叫做「台灣」的土地上,並不只有人類在此生活。倘若把所有物種的平均年齡攤算列出,七十二年,豈止是「他還年輕」?已經存活數百數千年的生物們,聽了恐怕都會發出老者特有的笑聲,那股低沉寬厚、溫暖包容的呵呵聲,若是引起了土地的共鳴,恐怕人類還會誤認為發生地震呢。
是啊,我們大多數人,特別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終究不懂得體會土地和其他生物對我們的厚待。我們習慣用單一、自我的人類目光觀看和理解,於是颱風永遠被解讀為天災,而不是為亞熱帶乾旱氣候島嶼引入重要水源的氣象;海洋是隔絕島國與外界聯繫的障礙,而不是帶來溫暖洋流、充滿多樣生態的水域。
森林呢?只有颱風來時,人們會想起島嶼中央大片山脈的存在,親親熱熱地喚它「護國神山」,其他時候,森林代表的是:高山蔬菜、遊樂區,以及民俗藝品店的木雕、茶桌和家具。我們沒有能力從森林想到樹。沒有能力想到,樹除了是木材來源,還是比人類更早在這裡生活的原住民。它們的平均壽命超越我們所能想像。百年對大部分台灣樹種來說,只是成年的起點。
樹可以沒有人類。但人類卻不能離樹而活。活到七十二歲,吳晟越發明白這道理,但環顧四周,生活中哪還有幾棵百年以上的樹木?別說老樹,連一般的樹木也不可得。明明六十幾年前,正當吳晟童年時,台灣的鄉鎮間還到處有大樹。那時,他生活中的大樹,不只有老者般的面目,更是重要的鄰人和玩伴。
那時,他還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喟嘆不再有樹。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為樹疾呼、奔走,一個四處種樹,想像終有一天,眼前這些幼嫩小樹會比現在的自己更老,活得更久的人。
又一簇新起高樓
起初是電風扇,接著是冷氣。還記得吳晟回憶中的吾鄉大樹嗎?從正午到黃昏,總有鄉民在此聚集,和數位時代在網路上酸言酸語的鄉民不同,樹下的人們為了乘涼而來,偶爾賭賭香腸和芋仔冰。從樹下探頭,就能看見調皮的孩童在樹冠間出沒攀爬。除了附生植物和寄居的昆蟲,人類也加入樹的生態圈。
「有電風扇之後,大家慢慢變成回到自己家裡吹電風扇,原本人與人的互動、一起休憩聊天的場景和氣氛就逐漸消失了。等到冷氣進入家中,就更糟糕,吹電風扇至少還不會緊閉門窗。當人人關起門和外界隔絕,人與人之間也跟著緊閉。這種自我封閉的結果,就是出現一堆『宅男』……」吳晟說,他不認為從前的生活一定是好的,但是,人畢竟是現實的,特別是務實的台灣人,當需要樹的理由不再,對樹的情感也慢慢消散。樹木不再被需要的同時,人們也開始浮現新的生活需求。
傳統的閩南或日式建築是落後的象徵,高樓大廈、水泥樓房等同文明和進步。「有土斯有財」也有新詮釋:過去,土地因可耕可食而有價值,現在,土地有價,是因為可作為房地產買賣。
「從一九八○年代起,我寫的散文變多,其中有很多篇都在寫樹,但大部分都是對於砍樹、破壞環境的批判,」吳晟越說越憤慨,「你們能想像我在學校教室告訴學生要愛樹、愛護自然,結果學校對面一邊施工砍樹,是多麼諷刺的畫面嗎?」
在〈又一簇新起住宅區〉中,吳晟寫道,一九七○、八○年代,彰化溪州樹木最多的地方是台糖廠區。放眼望去,糖廠裡遍植許多美麗高大的樹木。然而,在「巨斧交相揮舞,怪手肆意連根挖掘」之下,所有樹木「終於砍伐殆盡,一棵也不容留存」。
砂石、水泥、柏油層層覆下,再也望不見一株小草掙扎得出來,每一處可坐可臥可打滾,清脆柔軟、芬香沁人鼻息的草坪,再也尋不到蹤跡。
一點點綠意,也無處尋覓。
一大片鳥鳴啁啾、清幽邃遠的林木,就此輕易毀棄。代之而起的,是一排緊挨一排、分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鋼筋水泥樓房,倨傲緊迫地矗立。
滿滿的無奈,從吳晟筆端經由書頁,至今仍重沉沉流向讀者的眼簾和心中:
……數十年來遍植的林木,並不需要依賴人的照顧,仍欣欣然成長,濃蔭處處,清爽宜人,成為吾鄉青少年和附近居民,晨昏活動、中午休憩、夏夜納涼的最佳去處。
這幾年來,有人爭取在這裡設立大專院校,有人爭取建設大型工廠,也有人爭取成立公園,地方人士提出的建議,時有所聞。這所糖廠規模不小,佔地甚大,我知道不可能長此拖下去,無論作為任何用地,我只深切地期望:千萬盡量保留這些數十年成長不易的林木。……
於今我的憂慮果然成真,我實在納悶不已:非建造得如此密集不可嗎?繁榮就是連一棵樹、一株小草也容不得嗎?
簇新的水泥樓房一棟接一棟聳立,裡頭的房間如同彼此隔絕的蟻穴,回到巢 穴的人們迫不及待開啟風扇、電視、冷氣,降低巢穴裡的溫度,把熱氣排到外面的街道。
挖山砍樹鋪水泥
與此同時,街道上的大樹以超乎人們想像的速度消失。用來蓋房子的水泥,從一九五○年代起成為台灣最愛用、最常見的人工建材,除了拿來蓋屋起厝或鋪設在路面上,人們覺得比塵土飛揚、下雨泥濘不堪的土地乾淨美觀多了。同樣難以照管的,也包括似乎不再「有用」的大樹。
在越來越注重效率的文明人眼中,樹木最主要的禍害有二,一是掃不完的落葉和枯枝,二是妨礙家中採光和風水,光這兩項就可以判樹死罪,畢竟,在有冷氣和風扇之後,在人工製造玩具大量出現之後,我們要樹何用?
二○一四年底,吳晟在聯合報發表〈敲掉水泥迷思〉一文。篇幅達五千多字的文章,分兩天刊載,吳晟從五○年代台灣水泥公司成立談起,談接二連三出現的水泥公司,如何開挖山脈、取走土石,換成各種水泥產品和龐大利益,談這些水泥如何過度使用,不僅讓台灣成為世界第一的水泥愛用者,也造就了不計其數的「砍樹鋪水泥」工程。
砍樹鋪水泥,除了讓地面乾淨美觀好整理,另一重要功能,也和另一個產品的普及有關。八○年代,自用汽車開始成為台灣家家戶戶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有車,便需要停車的地方,砍樹、鋪水泥、搭車棚、建停車場,也成了似乎理所當然的事。
在這些變化中,最荒謬的是吳晟屢屢在森林遊樂區看到的水泥停車場。「大家能想像連『森林』遊樂區都在砍樹嗎?明明森林已經給我們最天然的停車場。車子停在樹下能遮蔭、遮雨,如果擔心下雨土地一片泥濘,可以鋪植草磚或碎石,這些設施的滲水、排水功能都強過水泥地面。水泥路面最不好的就是不能吸收雨水,而保水恰是樹木最重要的功能之一。」
「我實在想不通,台灣怎麼會把砍樹鋪水泥當成『建設』,連水圳都能水泥化,這不只是『憨』,而是離譜,全世界沒有幾個國家這樣做的。」
除了無知,另一個造成樹木大量消失的原因,正是人的貪婪。吳晟說:「像我在文章裡談到,為什麼台灣人在過去這麼長一段時間,會拚命砍樹鋪水泥?一個原因是因為民眾無知,認為砍了樹鋪上水泥就不會有落葉長草的煩惱,乾淨好整理;另一個原因,就是水泥建設在政府的推動下強勢、蓬勃發展。」
為什麼政府要推?一般來說,發展分兩種,一種是觀念所引導,一種是利益所趨,台灣人崇拜水泥,就是觀念與『工程』利益結合的產物,」吳晟說,水泥並非唯一,在台灣近代發展的歷史中,有太多類似的例子:農藥的大量使用到濫用,或是進口農作物如小麥、黃豆的傾銷,都是如此。
「當人貪圖方便,就很容易被強勢商業文化給支配,落入某種行為模式中無法自拔。等到形成風潮,大家就回不去了,因為你習慣方便了嘛,」可悲的是,「社會結構正是由少數支配者對一大群附庸者建構一套理論,用理論迷惑群眾,於是開發主義就能結合利益,不斷侵蝕、吞滅原有的文化和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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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吳晟常在詩文中描寫對樹的熱愛及擔憂,並且身體力行實踐植樹的理念。
[Not a valid template]↑ 讀書時有蔥鬱林木為伴,更讓人氣定神閒。
[Not a valid template]↑ 台灣土肉桂散發幽幽清香,為台灣特有種。
[Not a valid template]↑ 純園水圳旁擺滿了小樹苗盆栽,將送給有緣的愛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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