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蔡佳珊(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王嘉菲(經典雜誌攝影)
如果台灣要選主題曲,「我身騎白馬過三關,改換素衣啊回中原……」的七字調,應該要比「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更貼近台灣人民的心。
以前許多人總覺得看歌仔戲沒水準,現在可能只有台灣人自己還這麼認為。歌仔戲藝人王金櫻說,她和劇團到荷蘭表演,謝幕時,觀眾起立鼓掌足足有十分鐘之久。薪傳獎得主廖瓊枝到法國巴黎演出,聽不懂台語的法國人讚歎地表示,歌仔戲就是「Taiwan Opera」(台灣歌劇)。
的確,歌仔戲是唯一生於台灣、長於台灣的戲曲。歌仔戲的歷史,密切貼和著台灣百年來的脈動,它與台灣人一同走過日據時代的淒苦、一起為光復歡騰、一起戒嚴解嚴、一起邁入這複雜新穎的現代社會。
歌仔戲不僅和台灣人一起笑、一起哭。它還繼承了從唐山渡海來台的移民特質──勇敢創新、機靈變巧、兼容並蓄、生命力強韌。也因為具備了如此的「台灣精神」,歌仔戲才能在其他傳統劇種如北管、南管等紛紛瀕臨沒落和失傳之時,還能在目前台灣的戲曲界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現今社會變動實在太快,一向聰明伶俐的歌仔戲,腳步也因追趕不及而略顯遲緩。最古老的本地歌仔,僅餘的一脈傳承如風中之燭。謀生於廟口的外台戲,所得戲金、觀眾和表演場地全都日漸減少中。
盛極一時的內台戲早已銷聲匿跡,曾經風行家家戶戶的電視歌仔戲也已輝煌不再。而看來光鮮亮麗的現代劇場表演,背後的劇團有許多是以執著傻勁苦撐,公演之後不賺錢還倒貼的狀況時有所聞。
相較於國外人士對Taiwan Opera的肯定和好評,台灣民眾自己卻因為對歌仔戲習以為常,而逐漸忽視或懶得去認識這個我們最熟悉的親人。我們不能想像如果台灣的歷史上沒有了歌仔戲的絃歌和鑼鼓,會變得多麼寂靜而無味,而台灣人的生活又會少了多少笑聲和淚水。
因此,《經典》特別為您製作了〈歌仔戲王朝〉專題,分上、下兩期刊出。希望讀者能夠以輕鬆的心情,聆聽歌仔戲每個「朝代」相關人物的現身說法,重溫歌仔戲娓娓動人的百年傳奇。
古音不輟──本地歌仔
談起歌仔戲,不能不知道宜蘭的本地歌仔;談起本地歌仔,不能不知道陳旺欉。
要找陳旺欉很容易。週二晚上,走一趟宜蘭市東村社區的三聖宮,循著歌仔調的絃歌之聲,看見一名身材瘦小卻挺硬朗、手腳正隨著節奏打拍子的老先生。那就是他了。
陳旺欉今年七十八歲,口齒伶俐、記憶清晰,一聊起歌仔總是意興遄飛。十九歲開始學唱歌仔的他,全身細胞無一不帶戲,談著談著,隨時會像戲精上身一樣即興演出起來。如果運氣好,可能正巧碰上陳老先生變身為他最拿手也最經典的──山伯英台「入王婆店」段子中三八逗趣的老王婆,搖擺著腰臀、唱唸起開場白的「喀仔板」:
「人啊人,人人講恁祖嬤老,恁祖嬤,目尾撿景才二三溝,蒼蠅知死毋知走,乎伊祖嬤夾一咧……嗨呦,吐腸頭哦……」
親切趣味,是本地歌仔的主要魅力。儘管猝不及防地被老王婆「目周尾牽電光線」的媚眼給電得不知所措,但老先生溫暖活潑的嗓音,就如同香酥緻密的古早味花生糖,質樸味甘而餘香滿口。
依張文義在《宜蘭文獻雜誌》上發表的〈尋找老歌仔戲的故鄉〉一文的考證,歌仔戲在台灣的發生時間,可追溯到距今一百三十年,甚至更早以前。雖然現在關於歌仔戲最早的起源地仍然眾說紛紜,但由於宜蘭至今仍保留著目前台灣最古老的歌仔戲形式,遂被認為可能是歌仔戲的原鄉。因此,宜蘭本地歌仔,也常直接被稱為「老歌仔戲」。
本地二字,指的就是宜蘭當地。遙想一百多年前,閩南的漳州人唐山過台灣,胼手胝足地馴服了東北角這塊土地,種下屬於自己的秧苗。當生活逐漸安定,娛樂需求隨之而來,於是便在門埕前、廟門口、大樹腳,聚眾彈唱起故鄉的歌謠小曲。
這小曲兒後來融入了客家山歌、採茶和平埔族民歌,再結合了車鼓小戲,發展成歌仔戲最原始的「落地掃,土腳趖」演出型態──以四根竹竿在地上圍成表演場地,演員清一色為男性。生角身著日常便服、手拿折扇,旦角頭戴著跟女人們借來的珠花、略施脂粉,如此「醜扮」加上滑稽逗趣的歌舞,立刻受到熱烈歡迎而快速傳播開來。
本地歌仔正當風行之時,宜蘭幾乎每個庄頭都有自己的業餘子弟班。農閒時可以自娛,遇上廟會慶典又可演出酬神而不假外人;演出名頭來的,還會受邀到各處表演。陳旺欉當初所屬的「壯三涼樂團」,便是名聞遐邇的明星劇團。
清涼暢樂的壯三「涼樂」團
壯三涼樂團原名壯三班,成立於民國二十六年,至民國四十二年散班。「壯三」是地名,「涼樂(ㄌㄜˋ)團」三字,若不詳加說明,經常被誤會成涼樂(ㄩㄝˋ) 團而茫然不知所云。「涼是清涼的涼,樂是暢樂的樂,」陳旺欉解釋。「涼樂」之名,充分傳達出當年農閒時分的「憨子弟」們學唱戲時,那股子舒暢閒適、自娛娛人的心情。
談起學戲歷程,陳旺欉總愛說自己是被人「設計」的。民國三十三年,壯三班的旦角被抓去日本做軍伕,團員們四處尋覓遞補的人。此時,有著一雙靈活大眼的陳旺欉,被認為是「最佳女主角」的不二人選。受到朋友連哄帶騙地鼓動,陳旺欉抱著好玩的心態加入歌仔戲的行列,沒想到這一「撩」下去,就是一輩子。
以旦角聞名的陳旺欉,主要師承於黃茂琳與陸登科,此二人是陳三如的弟子,前者擅演老婆,後者擅演小生。陳三如本名陳阿如,因擅演「陳三五娘」的陳三而得名,他與被《台灣省通志》記載為歌仔戲鼻祖的「歌仔助」(本名歐來助,後經學者考證,他與陳三如皆曾拜貓仔源為師,故歌仔戲鼻祖應另有其人),同是宜蘭地區在民國初年歌仔盛行時的佼佼者。
日據時期禁鼓樂,許多劇團因而被迫結束或淪為暗中偷演。得天獨厚的壯三班卻絲毫不受影響,原因是演員大都是日本壯四派出所「壯丁團」的團員,其中擔任小生要角的葉讚生更是壯丁團的團長,與日本警察關係匪淺。因此這批成員得以絃歌不輟,直到上了年紀,個個唱起戲來仍是出神入化。曾獲得薪傳獎的葉讚生、陳旺欉、林爐香三位老藝人,全都是當年壯三涼樂團響鐺鐺的名角兒。
然而,老藝人的凋零,是無力回天的必然,也是所有傳統藝術都得面臨的無奈現實。壯三涼樂團有些團員都已經不在了,陳旺欉的老搭檔葉讚生也於多年前去世。過去在宜蘭公園和羅東公園,每到黃昏時分,許多老人在大樹下拉拉唱唱「滾歌仔」的景象,如今也成昨日黃花。陳旺欉在很久以前就曾經慨嘆地說,葉讚生和伊若是死了,本地歌仔可能就此消失。
老人家自己也怕預言成真。於是二十年來,陳旺欉的薪傳身影從未稍歇,前後擔任過宜蘭高商、吳沙國中、蘭陽戲劇團的指導老師。民國八十四年,更成立了「壯三新涼樂團」,十餘位發心學戲的女弟子在三聖宮廟埕舉行拜師大會,從零學起。自此,沉寂了三十幾年的壯三涼樂團,奇蹟似地死灰復燃。多了一個「新」字,代表新血,也代表本地歌仔的新展望。
不過,這批全無基礎的新成員們學起戲來著實辛苦。因為老歌仔戲本質雖俚俗詼諧,但唱、唸、做、表,卻是一樣不馬虎,強調「有聲皆歌,無動不舞」。首先,本地歌仔的唱歌比例遠大於唸白,即使是唸白,亦得成串押韻。眼神身段、腳步手路也必須精準緊湊,嘴唱到哪,動作就要做到哪。專攻小生的年輕成員李尤敏表示,本地歌仔的精緻度絲毫不下於京劇。
歷久彌新,老而彌堅
陳旺欉對於角色詮釋的要求更是十分嚴格,以本地歌仔的傳統戲碼:山伯英台、呂蒙正、陳三五娘、什細記「四大柱」中的小生為例,「山伯是憨書呆,對於愛情啊,什麼都不知道,蒙正則是體貼小生,陳三是風流小生,李連生是囝仔生。演什麼,就要像什麼。」在旁監督學生們排戲的陳旺欉,只要一覺這角色演得不對味兒,立刻疾言厲色,絕不寬貸。
春去秋來,這微小的火光至今竟已傳了八個年頭,令部分不看好本地歌仔前途的專家們跌破眼鏡。秉持著老前輩們的「涼樂」精神,壯三新涼樂團的師生全無任何金錢報酬,受邀演出亦不談價碼、僅收賞金。
然而如此長期下來,壯三新涼樂團的人事和經費問題一一浮現,使得本地歌仔的將來充滿未知變數。此外,如何在舊有傳統中再創新意,更是本地歌仔的一大挑戰。
現任職於宜蘭縣台灣戲劇館、也是壯三新涼樂團首屆弟子之一的鄭英珠,認為本地歌仔應該要保留並突顯出自身特色,包括以歌為主、身段繁複、俗氣醜扮以及不用鑼鼓點等重點,同時亦需致力於劇本的創新,方能使這百餘歲的老歌仔戲脫離「文化標本」的框限。
夏末秋初夜涼如水,宜蘭員山公園裏,壯三新涼樂團的旗幟又再度揚了起來,今天上演的是經典戲碼「呂蒙正」。住在附近的鄉親們,全都扶老攜幼地趕來看好戲。從座無虛席的盛況和觀眾的專注眼神,可見得本地歌仔的魅力,著實歷久而彌新。
臨走之時,老人家還再三囑咐我們記得要替他宣傳:「你跟大家講,只要是有興趣的人,盡量來學啦!」唱了一甲子的戲,陳旺欉瘦削的身軀,早已凝煉成本地歌仔的一根龍骨,執拗地支柱著這門碩果僅存的藝術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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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壯三新涼樂團的團員們在宜蘭員山公園演出經典戲碼《呂蒙正》,上台前還認真地複習台詞。其戲服比當年落地掃時期的日常便服華麗得多,但是形式仍維持原樣。演員也由從前的清一色男性變成以女性為主。
[Not a valid template]↑ 壯三新涼樂團的生角葉讚生(圖左)與旦角陳旺欉(圖右)演出本地歌仔戲的合照。看著這張照片,可以試著遙想四、五十年前,這兩個人都還年輕俊美,迷煞了許多觀眾的盛況。(圖片提供/宜蘭文化局台灣戲劇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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