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蔡佳珊(經典雜誌特約撰述)
攝影/黃世澤(經典雜誌攝影)
就如法國文豪普魯斯特自一枚小小的瑪德蓮蛋糕開始,追憶起悠悠的似水年華;旅居香港多年的飲食作家蔡珠兒,追憶兒時的起點,乃是一枚番石榴。
一日她在市場上買得港產的「胭脂紅」番石榴,那撲鼻香氣和鮮濃滋味,竟酷似童年在台灣吃的「土茇仔」。塵封已久的記憶箱篋緩緩開啟,「偷摘茇仔最好吃」的一幕幕情景躍然而出,靈動如在目前。
「對四、五年級生來說,茇仔除了是零嘴和玩具,娛樂和運動器材,滿布成長的牙痕與年輪,也是田園時代的最後鄉愁。」土茇仔與童年的難分難解,蔡珠兒一語道盡。
我生也晚,又長於都市叢林,深憾無緣體驗和土茇仔一起野生的逍遙時光。每回聽到攀爬滑溜樹幹、取樹枝作彈弓、偷摘茇仔被叱罵,乃至「吃茇仔放槍子」等趣味橫生的情節,唯有滿肚子的欣羨與憧憬。
也不過幾十載,孩子方至壯年,他們的童年卻已化為傳說,乏人承繼。
傳說中,那時的茇仔樹高大蔽天,籬笆旁、山腳下、小徑邊,隨處可見。枝幹高掛著小巧結實的深綠果子,孩子們每天爬上樹用指甲去掐,若是「剝」一聲陷進去了,就表示果子已經熟了。其上若有鳥兒啄咬痕跡,更是上品。至於味道呢,酸味澀味或許比甜味還多,卻已讓窮孩子吃得滿嘴噴香。
彼時尚未被馴服的土茇仔,籽多肉少,吃起來得格外小心。有首可愛的台灣童謠是這麼唸的:「火金姑,來呷茶。茶燒燒,呷芎蕉。芎蕉冷冷,呷龍眼。龍眼要剝殼,換來呷那茇。那茇全全籽,害阮吃一下落嘴齒。」
茇仔、那茇、奈茇、嶺茇、鳥茇、梨仔茇⋯⋯,都是台灣人對番石榴的俗稱,「茇」字或作「拔」。至於寫作「芭樂」而演變成通稱,乃是晚近的事。台灣各鄉鎮常見拔仔庄、嶺拔林、那拔里等地名,可見得過去番石榴遍生郊野,蔚然成林,實在是本島最通俗常見的果樹。
臭不可耐,蕃人酷愛
番石榴既有「番」字,可見非中土所生。它原產於南美洲的祕魯至墨西哥一帶,隨著歐洲人航海路線來到東方,由於風土適應力佳,十七世紀即普及亞洲各國的熱帶地區。中國人見其籽多如石榴,故以番石榴名之。引入台灣的途徑,一說是荷蘭人自爪哇帶入,一說是明鄭時大陸移民渡海攜來。可以確定的是,三百年前的台灣已處處可見番石榴蹤跡,故傳入時間應更加久遠,久到讓我們總以為它是台灣原生樹種。
番石榴在台灣最早的紀錄,見於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由高拱乾修纂的《台灣府志》:「番石榴,即梨仔茇」。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的《諸羅縣志》對番石榴也提及了兩次。在〈果之屬〉篇中說到:「番石榴,俗名梨仔茇。花白而微香。子皮青,肉微紅,氣濁而臭;土人嗜之。無地不有。或伐其材為薪。」在〈番俗〉飲食篇中寫到:「臭如雞,番酷嗜之。投以鮮荔子,或以為惡。」
那時候的番石榴竟是臭的?是未開化的番人才愛吃的番果?一六九七來台採硫的郁永河在《裨海紀遊》中就這樣嫌棄:「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
一七二二年首任巡台御史黃叔璥的《臺海使槎錄》也記載:「土人酷嗜梨仔茇,一名番石榴;肩挑擔負,一錢可五、六枚,臭味觸人,品斯下矣。」
再查閱清朝來台的官員和文人所著之詩句篇章,全都異口同聲地說番石榴異味甚濃,避之唯恐不及。「其氣臭甚」、「不可近」、「非佳品」、「味臭澀口」、「一般滋味預攢眉」⋯⋯,負評一籮筐,簡直叫人懷疑有共謀汙名化番石榴的嫌疑。
對岸的廣東人更直接,稱番石榴為「雞屎果」,且歷史悠久。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一八四八年刊行)中即提到此名由來:「極賤,故以雞矢名之。」
無獨有偶,日治初期來台考察的學者伊能嘉矩,也曾在一八九七年八月的日記中寫到:「午飯後走上高原地形,這裡有很多漢人所稱的Par(拔仔)繁生,蕃人邊走邊摘果實而食。我問他們蕃語應該要怎麼稱呼,他們回答說,叫作Kote-Raodoh(意為雞屎),我想這個名稱應該是有來由的。」
到底是什麼來由?伊能嘉矩沒說下去,徒使人疑惑叢生。若連酷愛番石榴的原住民都以雞屎名之,此果在歷史上受輕賤的程度,實在令人想為其掬一把同情之淚。現今「芭樂歌」、「芭樂票」等名詞的出現,更視芭樂二字等同俗濫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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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甜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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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高雄燕巢東北地區,一片欣欣向榮的芭樂園,竟位於險峻詭譎、寸草不生的泥岩惡地下,形成特殊的對比。
[Not a valid template]↑ 採收的芭樂集結於運銷合作社準備出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