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葉心慧(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杜志剛(經典雜誌攝影)
能夠詮釋「當西方遇到東方」的亞洲城市,也許不少:香港的速度還依稀拌著英國人的法治,加爾各答的庭園還遺留了大英帝國的氣勢,馬尼拉的教堂總有原屬西班牙的虔誠在繞梁,從胡志明市的烘烤與熬煮能追溯到一種法式味蕾的情調,在澳門的幽巷能漫步出一個慵懶的葡式午後……;而烏蘭烏德(Ulan Ude),大概能夠感受俄羅斯氤氳的完全滲透。
這個北緯五十一度五十分、東經一○七度三十六分,位於亞洲的城市,或許是個非常不典型的亞洲城市;作為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的第三大城市,她或許也是個相當不典型的俄羅斯城市。不過,卻肯定是東方與西方文化源遠交會的絕佳範例。
烏蘭烏德市中心的中央廣場上,道道地地的、黃種人輪廓的市民圍坐在世界最大的列寧頭像旁,閒話家常;土生土長的、白種人體型的市民在另一旁默默地喝著伏特加。無論是單眼皮男士牽著綠眼珠太太和混血女兒,緩緩行過;或是一群各族各色的少年朋黨,嬉鬧奔過;沒有人會投予額外的幾分注視。
如此黃白雜居的生活百態,不僅是首都烏蘭烏德的普遍景象,也是整個布里雅特共和國(Buryat Republic)的社會模式。關於俄羅斯人如何喧賓奪主的種種說法,有待定奪;如今烏蘭烏德的布里雅特人約莫只占人口的四分之一,卻是不爭的事實。
面積三十五萬一千三百平方公里,比台灣大了近十倍的布里雅特共和國,人口僅有一百零五萬,還不到台北市的一半。當然,這樣的比例對於俄羅斯──相當於四百七十二個台灣的世界最大國而言,似乎理所當然。一百零五萬人中,百分之六十九為俄羅斯人、百分之二十四為布里雅特人,其餘的百分之七則包括四十四個少數民族。
或許有人覺得,這個西方民族比東方民族多的亞洲城市,實在是陌生而遙遠得和台灣難有交集。
其實,烏蘭烏德剛於今年八月二十二日度過了與台北市締結為姊妹市的十週年;只不過,熱衷締結姊妹城市的台北市有不下四十個姊妹,因此而聽過「烏蘭烏德」或「布里雅特共和國」的台北人恐怕不多吧。
但如果說到「恰克圖」和「蘇武牧羊的北海」即在布里雅特共和國境內、烏蘭烏德即在恰克圖與北海之間,很多人大概就能恍然地穿越塵封時光,從那些昏昏欲睡的歷史課堂中,撿拾些許泛黃記憶。
一七二七年十月,清朝與沙俄政府的中俄邊境重鎮恰克圖草簽《恰克圖協議》,次年正式換文。根據協議的規定,兩國以恰克圖為界,舊市街劃歸俄國;清朝於舊市街南,另建恰克圖新市街。自此,中俄雙方正式承認布里雅特為沙俄所有。
在這歷史性的重要一劃以前,這片土地上,除了布里雅特人,還曾住著蘇尤特人、圖弗萊爾人、雅庫特人等民族。一六四三年,俄國人庫爾巴特.伊凡諾夫(Kurbat Ivanov)率隊入侵布里雅特,不到二十年,已幾乎占領全部領土。沙俄統一了布里雅特人,還有其他諸如喀爾喀人、衛拉特人、突厥人、通古斯人也被同化了。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沙俄移入大量俄羅斯農民,「開墾」肥美草原、開採地下資源。布里雅特人的反抗遭到鎮壓,迫使不少人逃往喀爾喀(外蒙古)等地。
「這就是為什麼,在成吉思可汗出生地達達勒(Dadal)的民宅,不是一般蒙古國處處可見的氈帳,而是布里雅特式的木房子。」蒙古國肯特(Khentii)省達達勒前市長巴巴爾(Gankhuyag Balbar),在他暖烘烘的廚房內招待我們時,一邊捻著剛炸好的麵果、沾上自家製的鮮奶油,一邊說道。
「這碗是蒙式奶油,那碗是俄式奶油,味道口感都不一樣喔。」巴巴爾殷勤地介紹,他母親站在窄小廚房的油鍋旁淺笑,只要餐盤稍微零落,轉瞬又被她盛得滿滿。儘管定居達達勒逾一世紀,俄羅斯對布里雅特人的影響,從食到住、由古而今、通南達北。
「住在蒙古國的布里雅特人經常感覺像是邊緣人,被俄國人當成『蒙古人』,又被蒙古人當成『俄國人』。不過,住在俄羅斯的布里雅特人也經常感覺好像失了根。」這支巴巴爾口中「邊緣」或「失根」的民族,又稱為「布里雅特蒙古人」,來自西伯利亞南部,主要分布在布里雅特,以及赤塔(Chita)、伊爾庫茨克(Irkutsk)等地。
他們屬蒙古人種西伯利亞類型,使用的語言屬阿爾泰語系,分東西兩大方言。自十八世紀起使用傳統的蒙古語言與文字,一九三一年創制以拉丁字母為基礎的新拼音文字,一九三九年改用斯拉夫字母拼音,一直沿用至今。
流變中的語言與信仰
「小時候沒學好,現在跟爺爺、奶奶交談都得透過媽媽的『翻譯』。」二十五歲的庫珠莫娃(Tsydenzhapova Kuchumova)吐吐舌頭,嫣然一笑。她並非混血兒,卻有著布里雅特人的名,和俄羅斯人的姓。在她可以翻查的記憶族譜中,幾個世代的祖先都居住在烏德河上游、烏蘭烏德周邊;但對庫珠莫娃而言,俄語是思考與應對的唯一母語,英語是掙錢與尋夢的第一外語,布里雅特語只不過是殘存血液的兒時土語。
一九七○年代中,蘇聯政府曾經關閉了所有以布里雅特語教學的學校;完全不理會那些只有布里雅特人居住的地區,居民除了布里雅特語之外,並不通曉其他語言。直到一九八六年,才重新開放布里雅特語初級學校,布里雅特語的文學作品和電視廣播節目才漸漸死灰復燃。
在俄羅斯人漫長的統理下,不僅是語言文化,宗教信仰也遭受相當大的改變與限制。一九三○年代,社會主義思想紅得火熱,滅教運動鋪天蓋地,無論薩滿教或藏傳佛教都被迫銷聲匿跡。
「重創後,佛教在布里雅特的復興並不容易。」帶我們前往伊沃爾金斯克寺(Ivolginsk Datsan)的翻譯員瑪莎,非常同情當時寺廟和喇嘛的噩運。雖然從小生長於傳統的東正教家庭,她卻「覺得佛教主張的因果和輪迴哲學很有道理」。讓一位金髮美女詳細解說藏傳佛像、法器、唐卡、密咒、酥油燈等等的典故與意義,絕對是我參訪過世界各地百餘座佛寺的初體驗。
建於一九四六年的伊沃爾金斯克寺,是西伯利亞地區的佛教中心,除了在溫室中供著傳自印度菩提迦耶的菩提樹,還在殿塔上供著第十二世甘寶喇嘛(Khambo Lama)的金剛不壞之身。然而寺院裏外,卻有種說不出的蕭瑟。
院內增建與修建中的大小殿堂,塗抹了五顏六色的廉價油漆,彷彿幾陣嚴冬的寒風吹襲即會紛紛剝落;跟烏蘭烏德市內那些金碧輝煌的教堂一比,有點相形見絀。
幾世紀以來與俄羅斯人生活緊密相繫的東正教,雖然在共產政權下亦受盡摧折,如今復甦之貌卻欣欣向榮。走進一座座非週日依然信眾絡繹的教堂,像是開錯了多啦A夢的時空門,那裏頭,幾乎已經無法感受任何「亞洲」的元素。烏蘭烏德大概是《經典》的〈比鄰亞洲〉系列專題中,最不亞洲的城市吧,我不禁在想。而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是怎麼想的呢?他們也曾經很努力地,想繼續做這裏的主人。
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後,沙俄政權被推翻,長期爭取自主的布里雅特人,內心想要建立泛蒙古國家的企盼,更加清晰了。一九一九年,在赤塔召開籌建大蒙古國的會議,通過了布里雅特、巴爾虎、外蒙古、內蒙古各自享有自治共和國權利的蒙古聯邦的決議,並以大蒙古國臨時政府名義,向世界發表建立大蒙古國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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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城中最繁華的人行步道上,各族市民熙來攘往。圖中之門乃為歡迎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而建的,後被社會主義政權所毀,如今為了促進觀光業而修繕粉刷。
[Not a valid template]↑ 伊沃爾金斯克寺的主殿旁,年輕的喇嘛佇立在供奉酥油燈的無人小屋內。佛教在布里雅特共和國的復興之路,走得艱辛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