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邊塞詩人內心的矛與盾

撰文/王思熙

球暖化,生態丕變,氣候變遷,四季異常,自然災害頻傳,不是極冷,就是極暖;不是大雨成災,就是不雨乾旱,大風大雪,非比尋常,氣候難民,無奈可憐,眾生共業,難以回天。所幸人類適應力強,總能找到存活的希望。

天災誠可怕,人禍更堪憫,偉大的詩人往往常與人禍共伴,以作為一位詩人的敏感度,其痛更深,其苦更廣。人禍之中,尤以戰爭最難當。「戰爭」,從字面意義看,至少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戰」、一是「爭」。「戰」,可以讓人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爭」,可以讓彼此仇恨對立,怒目相向。

「戰」是「爭」的結果,「爭」是「戰」的起因。沒有「爭」,不會有「戰」;「戰」,必然起於「爭」。所以歸根究柢,「戰爭」是以「爭」開始,最壞的結果是以「戰」結束。

「爭」的背後,可以有千百萬個理由,「戰」的結局也會有千百萬種結果,但無論如何,從來不會有贏家。不管戰爭的結果是輸或贏,都會是生靈塗炭,都是用千萬人的生命換來的。輸的一方固然家園殘破,百姓流離,舉國悲痛;贏的一方可能只有少數人歡笑,因為「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自認為戰功彪炳,成為舉國的英雄,殊不知多少年輕士兵,因此而陣亡沙場,勝利的情緒,淹沒了全民的哀傷,因為親友因此永別了,戰場殘酷的陰影永埋死裡逃生的軍人心中揮之不去。

其實,人我之間,「爭」,是稀鬆平常的事,意見不同,一番小小的爭論,能取得共識最好,不能取得共識就彼此尊重,一場小小的波浪,很快就會風平浪靜,彼此友誼不變,有來有往。

一旦爭執不下,就開始怒目相視,惡口相向,甚至暴力相對,梁子愈結愈深,到了水火不容時,可能就會結黨成幫,演變成集結械鬥,視彼此為寇讎,恩怨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人世間的爭執,爭執的起因可能為了一個不同的見解,也可能為一點小名小利,或者為了更大的權與勢,但不論如何,「爭」的起因可能開始於立場不同的情緒小水滴,滴到集體對立的江河大海,卻成了「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的禍端。這就是古人不斷告誡我們「小不忍則亂大謀」或「心平氣和,以和為貴」的道理吧!

人類自從工業革命以後,「競爭」一直成為積極而正向的名詞,競爭的意義不斷被擴大為「與人爭、與地爭、與天爭」,競爭的意識漸植人心,於是競爭的作為與影子無所不在,為了一己之私,可以六親不認;為了一時權勢,可以反目成仇;為了誘人的名利可以不擇手段,世界變得愈來愈殘酷,社會變得愈來愈無情,人際間變得愈來愈冷漠。昔日純樸敬天畏地,崇尚自然的生活價值觀不見了,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的祥和、左鄰右舍外戶而不閉的人情味也消失了,「和氣生財」的觀念過時了,「厚德載物」的態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競爭,是鬥爭,是戰爭。

「戰」與「爭」的苦,人民刻骨銘心,那種恐懼,那種不安,那種妻離子散,那種親人的死亡,那種必須遠離戰區的流亡苦難,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

歷史上,各種戰役不斷,遍地烽煙,哭泣哀嚎不間斷。遺憾的是:人類總是健忘,汲取的教訓也總是短暫,戰爭後過不了幾年,總會再有發動戰爭的「混世魔王」出現,年輕人又要被迫奉上生命,驅赴戰場,無辜的百姓又要再次受到苦難。

中東戰亂,殷鑑不遠,難民流離失所,飽受驚慌與饑寒,哀鴻遍野,小孩無助的眼神,誰又能管?

其實,殷鑑不是不遠,殷鑑早已歷歷,一次次的改朝換代,就有一次次的戰亂;一次次強權的野心,就引發一次次國與國間的血戰。可憐天下蒼生,總是被拿來當祭品、作犧牲、受折磨、擔苦難?

唐代詩人出現了許多著名的邊塞詩,有描述血戰胡虜的壯烈,令人血脈賁張。例如王昌齡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又如陳陶《隴西行》: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戰爭,表彰了英雄豪傑的功績,也歌頌了忠君愛國士兵拚死沙場的悲壯。但再多的讚揚都彌補不了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子、為人兄、為人弟的倚門凝望。被蹂躪的城市、幾被夷平的家鄉,殘破不堪的淒涼景象,剩下的是枯藤、老樹、昏鴉以及頹壁殘垣。哭泣的眼,憂愁的臉,老弱婦孺只能無望空悲嘆,誰來憐?

戰爭的殘酷與不仁,無論如何,都不能歌頌讚歎,哪怕是戰勝的一方。

唐詩中留下不少英勇征戰的名詩佳句,其中一部分帶有以禦敵蕩寇自豪,歌詠將士齊心,奮不顧身,戍邊衛疆的偉大情結,更有一部分帶有宣揚國威,提振大唐王朝的民心士氣,為皇帝提燈壯膽,宣揚全民效忠,戰士用命的御用意味。

但真正知名的詩人絕大部分是反戰的,不僅反戰,對無端發動戰爭還深惡痛絕。有更多的悲憫,為枉死戰場與長期戍疆的士卒抱不平,為他們苦守家門,盼望他們歸鄉的親人伸冤。如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這些在白雪茫茫,奉命在寒冬戍邊的兵士,人人不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皇帝下給他們的命令是:為保住王朝,將士必須誓死疆場。

各個國家或民族,都有危機的傲慢,平時不斷教育人民嚴別胡與漢的不同,為胡人貼上敵人的標籤,烙印野蠻印記,誣指他們無時無刻無不想侵犯我們的邊疆,威脅我們的安全,只要貼上了胡漢的標籤,對立與仇恨的意識就不斷成長。統治者鼓勵人民要愛國,要護疆,要勇敢,要捍衛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任何時候都不惜一戰。正義永遠是站在王朝領導人的那一邊。前線部隊戰情吃緊,受饑受寒;下達命令的領導人卻歌舞昇平,享盡他們的榮華富貴,征戰邊疆的將士們何時能停止遠征?何時能卸甲歸田與家人團聚呢?

再如王翰《涼州詞》更一語道破了征戰將士們的絕望,才有著名的這首詩: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他們知道此次衝鋒陷陣,可能戰死沙場,沒有多少人可以回家了,但從小被灌輸強烈的愛國思想與族群優先的凜然大義,一旦自覺國族遭受屈辱,愛國的激情被鼓動了,「誓掃匈奴不顧身」的悲壯情懷彌漫整個社會,他們不得不為其所謂的「國家」盡忠、為其所謂的「族群」效命,又不得不義無反顧地執起弓刀,在戰鼓雷動下策馬揮劍,殺聲振天,衝向所謂「敵人」的陣營,盡情殺戮。「一將功成萬骨枯」,其實這些都是古代帝王將相為保江山、鞏政權,或主動或被動地挑起來的禍端。可憐百姓何辜,無奈作了馬前卒,無端成了「閨中夢裡人」。

李白在《關山月》的詩作中,寫出了戰爭的矛盾: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爭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戰爭,無辜的是人民,戰死的是士兵,受苦的是戍守邊疆,整天想回家探望親人,又無法如願以償的戍客,他們想念著故鄉的家人,家人也在想念固守邊塞的他們,雪山千里,蒼茫雲海,誰不想回家團聚,過著平靜安定的生活。

唐代的邊塞詩人一方面鼓舞著戰士們勇敢殺敵,一方面又審視著戰爭的殘酷與悲情,字裡行間說出了戰爭的矛與盾,及其背後的真相與本質。說穿了,絕大部分的戰爭是可以避免的,只要那些掌握生殺大權的帝王或統治者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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