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名利濃於酒,醉得人不醒

撰文/王思熙

先知先覺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覺者知其憂。

自古以來,中外歷史指證歷歷,世人只知眼前利,不覺前景非。名利與權勢,貪婪與嗔恨,讓人目炫眼盲,顛倒錯亂。

登高遠望,才知世界無限寬廣,夏蟲井蛙,難語冰天與海洋,牠們拘於虛而篤於時,時空限制了牠們的遠見。

莊子調侃了井蛙夏蟲,其實人類也沒有兩樣。迂腐的讀書人處處可見,他們無視正道與險途,是非與對錯,意識形態左右了思緒;教條限制了知解,不僅冥頑不靈,還沾沾自喜。難怪莊子也毫不留情面狠批:「曲士不可語於道者,束於教。」

迂腐的讀書人,不管是學者或教授,只要受制於意識形態與教條的制約,又受命仕途,自認權威,不顧全民利益與安危,一意孤行,淪為民粹,權力的濫用,令人懼畏。「不可語於道」的曲士,較之於井蛙夏蟲,無知與愚昧,猶勝百倍。

國家不能沒有聖賢與豪傑,天下不能沒有先知與先覺。聖賢與豪傑,大多是仁人志士;先知與先覺,大多是不黨不私。兩者雖稍有差別,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的高瞻遠矚本質並沒有兩樣。

可惜這樣的人,自古以來,難見容於眾醉的社會。回顧歷史,想像「眾醉獨醒」的處境,「先見之明」的下場,他們心中的孤寂與創傷,不禁讓人仰天長嘆,連稱荒唐。

同樣戲碼

千百年來,同樣的戲碼,從無停歇,繼續上演,除了智者,誰又在乎「歷史殷鑑不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賽局裡,人人都有盲點;社會中,大多數人是鄉愿,無知與濫情,不具真知與灼見,容易被媒體煽惑與政治掮客欺瞞,多數暴力一旦形成,就成為民主的亂源。

地不分東西,時不論古今,執政者以多數為名,有恃無恐,掌握了制訂規則與法律的詮釋權,以龐大的官僚體系作工具,祭出「國安情資」的法力,任憑徇私濫權,全都視為正當。

少數服從多數,是民主的規則,也是數字的遊戲。數量與質量,有時是兩極,質量往往被數量侵襲。多數人衝動的誤判,後果卻要少數清醒者共同擔起,這是民主的弔詭,也是夢魘。民主的普世價值,一刀兩面,付出的代價確實高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存乎全民的一念。

民粹操弄下的民主,一旦走上極端,國家的前途必定斲喪,人民的生活必然塗炭。民主的共業,不論是風平浪靜,或是惡浪滔天,有如共乘在汪洋中的一條船上,福禍同擔,苦樂同嘗,船上沒有哪一個人能夠倖免。異議的少數,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滿,遊戲規則如此,也只能徒呼負負,嘆氣連連。

風雲乍起,世局如麻,政壇交鋒,詭譎多變。國力的盛衰,經濟的消長,全繫於執政者的抉擇與全民的一念。走在通往光明與黑暗的十字路口之間,總盼有先知先覺的賢者即時出現,敢於不計毀譽,不畏掣肘,扮演狂浪掀天中的定海神針,亂世濁流裡的中流砥柱,救亡圖存,選擇正確的方向。

浮雲遮眼

宋代改革派名臣王安石,早年登上飛來峰,曾壯志凌雲地寫下這首詩: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有「不畏浮雲遮望眼」的雄心,後又有「自緣身在最高層」的條件,王安石變法圖強,最後仍不免於失敗告終。原因無他,剛愎自用,難採諫言,是他最厚的浮雲;黨同伐異,所用非人,是他最深的障礙。變法固然立意良好,有其必要,但作法極端,一意孤行,不能審時度勢,有違民情,且朋黨之爭激烈,群儒撻伐聲起。

同朝大儒歐陽修,在〈朋黨論〉中說:

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貨財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或許是歐陽修的這番話,成了壓垮王安石革新圖強的最後一根稻草,也為王安石留下一筆歷史爭議不斷的功過毀譽。

權力是政治舞台上的主要戲法。它能點石成金,也能點金成石,就看戲法演得如何出神入化。

意識形態,從來就是政治權利戲法背後的影武者。「受命於天」的帝制,是令天下臣服的意識形態;極端種族歧視的「納粹主義」,是點燃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意識形態;改革開放,一帶一路,是「大國崛起」的意識形態,「美國優先,再次偉大」,是川普商人治國的意識形態。不論在朝或在野,有政治,就有意識形態,而執政者的意識形態,左右了國家前進的步伐與方向,結果不管是好是壞,不能討價還價,都要全民買單。

當今世界各國,政治意識形態日熾,黨朋對立日盛,民粹主義抬頭,民主精義沉淪。有識之士,憂讒畏譏,態度消極,退隱山林,明哲保身者有之;裝瘋賣傻,人云亦云者有之;隨波逐流,與濁共進者有之;冷對千夫指,袖手旁觀者有之。激進的熱情與消極的冷漠,成為現實政治生態的M型。

忠言逆耳

沒有足夠的道德勇氣,誰敢逆勢而行,勇於諫言?即使有「先知先覺」的清醒者敢於出面,「道不同不相為謀」,必然引來「當局者迷,酒酣者醉」的刀與劍。

「哀極心死,悲極無言」,先知先覺者的孤寂與難言,世代可見。《論語.衛靈公》篇,孔子曾說:

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這是孔子對史魚和蘧伯玉兩人的評語。孔子認為史魚是正直的人,無論邦有道,還是邦無道,他都一本初衷,願意出仕當官,為國家社會盡分力量。

但他又認為蘧伯玉是位君子,當國家清明有道的時候就出來當官,貢獻才能;當政治黑暗無道的時候,就斂藏自己的才能,退隱不仕。

究竟是正直的史魚出仕哲學對呢?還是君子如蘧伯玉的出仕理念對?孔子似乎沒有明確的定論。但從《論語》的其他篇章,如〈泰伯〉篇,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接著又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這些談話,孔子好像比較站在君子蘧伯玉這一邊。可見古代聖哲先賢也懂得「明哲保身」,誰又願意「知其不為而為之」呢?這就是古聖先賢與先知先覺的孤獨與寂寞;也是豪傑志士千山獨行,仰天長嘯的原因。

紅塵滾滾,名往利來,先知先覺,苦口婆心,無奈孤掌難鳴,只好聽任江山多嬌,濁氣陣陣了。

李白消愁

李白是唐朝最狂的大詩人,他《將進酒》的詩作,不僅表現出他一世的狂態,也傳達了他一貫對世態的不滿:

君不見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不是先知先覺,也不是古聖先賢,他是嗜酒的狂妄詩人,更是一位不受重用的失意政客,仕途不得志,借酒消愁,談不上豁達的胸襟,說不上高瞻遠矚的洞見,但一句「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說入了許多人的心坎。

先知先覺的寂寞,或許更勝於古聖先賢,但他們是否願意「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與其共同醉生夢死,那就看各人的選擇,不得而知了。

一切名聞利養,苦樂憂喜都源自「意識形態」的心牢。心牢打開了,意識形態粉碎了,海闊天空,自由自在。此時,「宇宙收在剎那,世界歸於一粟」,人類何其渺小,地球微甚微塵,何必計長較短。

最後,引禪師的一則偈語,看官不妨試參看:

一條白練出深山,山自孤標水自閒;灑脫湛然渾世外,也成聲色到人間。

參透了,「青山不妨白雲飛,竹密哪礙流水過」,醒也好,醉也好,笑談風花雪月,任您自在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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