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思熙
人情與風光
一趟泰北之行,悲喜參半。
論風光,重巒疊翠,山光水色,晴時遠山含笑,雲起萬馬奔騰,風來花樹搖曳,姿態萬千,氣候宜人,高處難邀夏天,山中綠蔭蔽空,農田稻香陣陣,田畦錯落有致,小溪清澈潺潺,粼光隨波閃現。小鎮人家,孩童嬉戲,山上山下,泰式建築,別樹一幟。平地與高山,閑逸與繁忙,既是平行線,也是交叉點。
喜歡看山的,可以遠眺與近觀;喜歡登臨的,可以親近與拜訪,山中藏有無限的寶藏,等待著人們發現與把弄,就是不希望任意踐踏、摧殘與抹髒,泰北確是旅遊選擇去處的好地方。
論人情,泰北百姓,民族雜處,彼此尊重,老黑、阿卡、長耳、拉胡,還有在《異域》中聲名大噪的孤軍漢族,山不在高低,有多元就有亮點,山裡有包容的涵養,就會厚重。
生活方式不同,服裝有紅花豔麗,黑調藍韻,頭飾手環,銀白玉綠,審美觀點與傳統習俗不一,飲食方式,烹調方法,各有所異,酸甜苦辣,喜歡就是美味。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就地取材,裹腹撙節,天賜資源,從不浪費。在各民族煎炒烤煮的巧手下,各種食材都成為他們口中的佳餚,滿足了他們的胃。
山中無日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問紅塵是非,不管世事飄搖,花草樹木是他們最可靠的朋友,陪著他們度過豔陽風雨;晨鳴的鳥禽是他們最坦誠的益友,時間一到,準時叫你起床。農林漁樵,按照四季節氣,生活作息,物質雖然簡單,對社會沒有虧欠,心安理得,卻也樂得逍遙知趣。
民族與民族間,務農貨貿,各安其分,沒有太多計較,各盡所職,各取所需。語言不通,習慣不同,有時溝通,難免比手畫腳,但心存純正與善意,面帶笑容,顰笑間愈顯祥和沒有絲毫戾氣,大家心靈相通,再大的麻煩與障礙,都能在哈哈大笑中,彼此相融。泰族是泰國的主流民族,泰語是泰國的官方語言,但泰人溫柔婉約,善良純樸,也都能容納百川,擁抱少數,確是值得尊敬的民族。
歷史與文物
論歷史,清邁與清萊,都曾經是泰國王朝的古都與繁榮的城垣,歷代王朝興衰遞變,領土疆界時移境遷,史篇塵封,難展輝煌;句璣字珠,隨之蒙難,世人只看見眼前的江山,難見遠颺的歷史滄桑。
千百年朝代的戰火爭端,政權的勢力隨著興亡移轉,古老的京城被人淡忘。當年的金戈鐵馬,殺聲震天,戰禍兵敗,城破人亡,烽火城牆,不再雄壯,一片斷垣殘壁,血跡斑斑,誰復記憶戰死沙埸的兵士將官,為誰犧牲,為誰忙?片段城牆,碎瓦斷磚,見證征戰時的凶殘,頹圮斑駁古牆,護城河水靜淌,思古幽情,穿越時空,恍然看見,昔日皇恩浩蕩,宮殿輝煌。
出土文物,兵械器皿,龐然戰象,征伐戰場,弓箭利器,鋒銳寶劍,一一展現在歷史博物館。館內典藏,不盡然都是戾氣兵災戰亂,也有瑞氣致祥的一面,庶民生活,大小佛像,陶揑泥塑,石雕銅鑄,法相莊嚴,天上人間,風華再現,它們都被日夜嚴守,衛護在展館。
參觀者人來人往,排隊和它們見面。它們來者不拒,以敦厚典雅的涵養,默默任人點評褒貶,心如靜水,從不與人爭辯。但誰又能說得清楚,它們來自何年,出自何方?
宗教與信仰
論信仰,佛陀教誨,舉國崇尚,寺廟林立,各領風騷,各立典範。知名廟宇,富麗堂皇,朝聖人群不絕如縷,香火鼎盛,佛經唱唸,只求心安。
仰天高塔,狀似飛天,善男信女跪坐佛前,喃喃默禱,透過塔尖上達諸天。護法諸神塑像,栩栩如生,四面八方。神情不怒而威,面相有惡有善,除了護法,也要教化人間,更添人們對他們的崇敬信仰。
守夏節是南傳佛教國家,人人都得牢記的重要節日,這一天,家家戶戶準備乾菓食糧,寺廟裡,眾僧前,虔敬跪坐雙手將供品奉上。守夏供僧,追根溯源,只因雨季來臨,蟲蛇蠢動,蚊蠅肆虐,僧侶難以出門托缽化緣,信眾體貼護持,主動提供日常食用物品,讓僧侶守夏無恙安居靜心修行,無須為生活瑣事擾煩。
位於泰北清邁芳縣的「清邁慈濟學校」,依例在七月二十八日舉行了守夏節供僧活動,校長帶領全校師生與家長,在學校風雨操場莊嚴隆重舉行,誦經妙音陣陣,人人手持容器,裝滿各類食品,佛前禮敬,唸經誦,法師開示用心聆聽,儀式尾聲,一一跪趨獻上供品,這是對佛法僧的虔誠尊敬,也是泰國全民對禮佛聞法敬僧傳統虔誠。千百年來代代相傳,只要佛教信仰在,守夏敬僧護法的節日就一直都會在。在佛法長期的薰陶下,泰國成為中南半島最知禮友善的民族,深受全球觀光客的喜愛。
泰國有著短期出家的習俗,許多年輕人畢生之中必須短期作一次僧人,是求功德祈平安也好,是修行鍛練意識,尋求開悟也罷。
總之,「出家」這件事,在泰國人心目中神聖的信仰不減。短期出家的風氣吹向了西方,不少歐美人士也一心嚮往,甚至落下長髮,穿起黃色的袈裟過了短期出家的一夏,用自身感受修行的苦與樂,心性的覺悟與迷茫。
治安與尋山
論治安,社會秩序井然,人人樂天,個個知命,各安其分,雖然仍有貪腐傳聞,難能徹底弊絕風清,但在舉世名穿利梭,紅塵滾滾,此處雖非桃花源,已似桃花源,百姓生活得安安穩穩。泰語音調軟儂,嬌聲燕語,酥化人心,觸音生信,雖非鄉親,親似鄉親。
金三角,過去惡名昭彰,曾是產製販售鴉片的溫床,現在果樹茶樹,綠滿山巒簾。
泰式斗笠戴頭上,鋤頭荷肩膀,泰國農民的勤勞,和從前一樣,沒有絲毫怠倦。風調雨順,生活仰望天,少欲知足,成就了他們生存的天堂。
行走在泰山小道山邊,清新空氣撲面,鮮花彩蝶遊戲其間,茅草小屋,迷你庭院,滿目創意花香,引水成細流,積水而成塘,荷花綻放水面。陶俑彩繪,玩偶泰服,等著你欣賞。
背包客,自由行,絡繹途上。有步行,有單騎,更有豪華車輛。山道彎曲,路途遙茫,「五嶽尋仙不辭苦」,人人自得其樂,就是要遠離塵囂,從容地來看雲卷雲舒,霧濃霧淡,黛綠得非常神祕的山。
山形多樣,氣象萬千,海拔高低不一樣,不論挺拔與矮胖,都有它的特色與寶藏,就看來訪者喜歡不喜歡。
有人聞名而來,有人隨興而至,有人跟團而遊,有人帶著心緒與感懷而臨。於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不論你認為是與不是,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山不因你的喜而喜,不因你的悲而悲,悲喜由己不由山,山仍然含納百木花草,滋養著飛禽走獸;仍然雲霧飄聚,四季消長;仍然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山。
但「山似無情卻有情」,古來騷人墨客,君王聖賢,豪傑英雄,失意政客,看破紅塵、致志修練的道人,躲避戰禍撤退而居的殘兵敗將與難民,面對群山峻嶺,林木深深的山,都有著諸種難以言喻的情懷。名山古剎、修道聖山、終南捷徑,世外桃源,避難山鄉,都隱藏著不為登臨遊客所知的祕密,時代久遠了,就算代代世居的山民都不知所由來了,正是所謂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群山的神祕面紗永遠難以揭穿,揭開了一層,又迎來了一層,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之厚德載物,寬容穩重,正是它所以成其山的原因。
異域與送炭
泰北群山中,居住著一群背負戰亂之禍的難民,歷經七十年了,從戰士的悲壯到山居的平民,從亞細亞孤兒到頂天立地的農民,他們有濃濃的鄉愁,但從不訴;他們有生存艱熬的苦,也從不訴,無怨無悔放在他們的心裡頭。第一代老兵與家人逐漸凋零,第二、三代的子弟逐漸崛起。凋零的至死不忘初衷,念念不忘整軍經武,反攻打回家鄉,初衷一放就是數十年。時移境遷了,結婚生子了,安寨落戶了,當年的誓言,隨著時空漸走漸遠,即將從歷史中消失淡忘。
這群人,說他們是忠貞不二也好,說是敗將殘兵也罷;說是昧時愚忠也好,說是無辜百姓也罷,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中國內戰中最荒謬的受難者,鰥寡孤獨廢疾者被安養在熱水堂,起初還頗受重視與關心,後來政權移轉,漸遭刻意遺忘。如今當年「氣吞萬里如虎」的二百多位殘疾老兵個個淡出了生命的舞台,剩下四個人苟延殘喘,等到他們歷史終結的那一天,就會自動消失在這場可笑的歷史舞台上,一齣轟轟烈烈的內戰史就悄然劃下句點。
一九九四年是最難忘記的一年,這一年慈濟基金會深入了泰北山區調研,將所有難民村走遍,草堂陋房,處處可見,風雨難遮,夜星可望,台灣奧援的預算,在立法院被砍斷,處境堪憐。
泰北孤軍的艱難故事,早在一九六○年代就由柏楊以半紀實性小說《血戰異域十一年》為名,在自立晚報連載,頗獲讀者青睞。一九七○年代、八○年代、九○年代、甚至二○○○年代以後,還有出版社以《異域》為名陸續出版,因此泰北孤軍的故事家喻戶曉,並寄以高度同情。
一九八○年代就有了「送炭到泰北」的號召與活動,媒體的報導與名人的結合,愛心風起雲湧,孤軍與難民,似乎看見希望,但風消雲散後,難民被消費的孤寂感更加淒慘。
慈濟的調研隊伍,在救災總會的協助下,起早趕晚,披星戴月,從清萊、清邁、密豐頌,山巒處,南山北走了幾趟。
扶困與希望
「慈濟泰北三年計畫」報備政府主管機關通過後,於一九九五年開始執行,從安心的撫慰關懷,殘疾老兵生活認養,到安身的居住環境改善,泰北山區慈慈村興建,破舊茅草屋原地重建,讓相對較為困難的孤軍眷屬,安心無虞之後,有個像樣的安身立命的家;在安心、安身階段的實施過程,同時並進的是安生計畫,如何讓這群異域孤軍能長住久安,生計永續,自食其力,自求發展,是思考的重點。
於是慈濟基金會在救總之後接棒泰北農業講習、農技訓練、茶苗果苗培育、輔導山坡農地果樹茶樹轉作,提升農作物附加價值,強化他們依山靠山的謀生能力。
安生計畫至關重要,泰北孤軍眷屬能否走出困境,成敗在此一舉。農業專家林阿田原本受命於救總,慈濟接手後更加致力於農技人才的培訓,分夏冬兩季,召集各村有志青年舉辦集中講習與實作訓練,所作講義與圖示,由慈濟編輯成書,書名《泰北主要長作栽培管理手冊》無償廣發,由培訓出來的菁英人才輪流到各村示範推廣。
美麗與哀愁
忽悠二十餘載,如今的泰北,已非當年的泰北了,現在的泰北,諸如美斯樂、滿星疊、大同、回賀、回中坡、大谷地、華亮熱水塘,帕當等地,不僅滿山茶樹果樹,遍地黃金翠玉,為當地帶來生機與商機,更成為外來遊客的旅遊勝地。
「慈濟泰北三年扶困計畫」結束了,但更高難度的「希望工程」才剛要開始。證嚴法師說過:「家庭的希望在孩子,孩子的希望在教育,教育的希望在學校。」除了長期提供獎助學金之外,在泰北縣城蓋一所能讓貧困偏鄉孩子,受到良好教育機會的學校,是泰北三年扶困後,下一個立下的宏願與目標。
於是「慈濟清邁慈濟學校」在芳縣始建了,真正的泰北扶困真正開始了,舉凡校地的尋尋覓覓,校舍的規劃與建設,設校的申請與許可,師資與行政人員的網羅與培訓,課程課綱的編寫與安排,學生的招募與宣傳,教育核心價值的定位與確認,學風、教風、校風的樹立與落實,都是難點,也都是考驗。
「只要有心就不難。」慈濟人總是「關關難過,關關過。」清邁慈濟學校第一屆高中畢業學生,今年都從大學畢業了,沒有升學的也創業有成,成為「小老闆」了,學校不僅贏得口碑,並持續壯大成長,擁有了良好的教育就是泰北發展的轉機,我們樂見這樣的轉機正在快速的演變,誰說難民村不能翻轉成天堂!
凋零與新生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這是美國二次世界大戰名將麥克阿瑟的名言。人皆有死,為何老兵不死?如果你心中存著這樣的疑問,那就誤解了麥克阿瑟說這句話的真正意涵。
「不死」的是老兵的精神,「凋零」的是老兵的身體。當年帕當熱水塘殘疾老兵的安養中心,從二百多人,凋零到現在只剩下四人。一生拚戰沙場,最後不免客死他鄉,這是他們的遺憾,也是我們的哀愁。
二十餘年來我們始終不離不棄,不論豔陽高照或颱風下雨,都盡可能地要讓他們感覺到如同親人般的關懷與奉養,這種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建立起來的溫度,在他們的心目中想必早已把我們當成家人了。眼看家人一個個的在我們的面前消失永別,如何叫我們不愁惆!
反觀泰北的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並受到良好教育,即將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家庭的向天脊梁,不由得我們喜從心來。這是泰北從絕望中走出來的希望,是泰北大山裡上演的美麗與哀愁。
日起日落,晨曦和夕陽,同樣能彩繪映紅天的另一邊,光明與黑暗,美麗與哀怨,絕望與希望,都是一體的兩面,就看我們用怎麼樣的心態去看。
每次泰北行回來,總是感慨萬千,老兵生前的影像歷歷,難民村面貌也在悄悄的改變,一代新人換舊人,新人總在創新歷史的篇章,二十四年,人已垂垂老已,只能寫下雜綴起來的印象,留待以後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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