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蕭菊貞
圖片/大塊文化提供
寫人生,最難的不是大好也不是大壞,而是「轉折」,最容易寫的是變壞,最辛苦寫的是變好。
轉折,很有力量。不管是變好變壞,一旦遇到轉折點,一定有事情發生,心頭一定會被觸動,情感一定產生拉扯,然後幾乎都要做出決定。而這樣的人生扭力,很多編劇寫不好,並非察覺不到,而是體悟不夠。
在編劇會議上,我經常苦笑著說,哪有人說改就改?說戒就戒?樹要結果也得要有種子落土、孕藏、開花的過程,更何況是生命的轉折點。之前的人生為什麼走不下去了?這樣的人生為何想要改變了?他為什麼選擇這條路?他為什麼放棄?為什麼要再拚一次?要寫出好故事,就不要怕問:「為什麼?」
因為就算我們的專業技能再好,但人生經歷畢竟還是有限,若不抱持著虛心學習的心去閱讀每一段人生故事,以我們有限的生命又如何能夠詮釋好這形形色色的各種人生角色呢?
部落裡的「媽媽」醫師
丘昭蓉醫師的故事,是我在製作真實人生戲劇經驗中,很難忘的一個故事。她當時是關山慈濟醫院的醫師,長年投入偏遠部落的巡迴醫療工作,她的付出讓當地的原住民,從一開始懷疑「怎麼會有人對我們這麼好?幫我們看病,還會幫我們買藥……沒有錢還會幫我們繳健保費?」
甚至還有人說,「這個佛教的醫師,怎麼也會來幫助我們?」當地居民大多信奉天主教或基督教。但是到後來,他們看到丘醫師時,不再稱呼她「醫師」,而是喊她「China」(布農族語媽媽)。我很好奇,什麼樣的守護?可以讓部落的居民覺得妳像母親一樣來照顧我們,那是多麼大的力量和愛!
丘醫師是緬甸的華僑,小時候跟著家人一起逃難輾轉來到台灣。她說,自己的身分和背景,讓她對少數族群的問題特別關注,當上醫師後,她很想到台灣東部為原住民服務,因此主動來到花蓮慈濟醫院,後來又到關山慈濟醫院,原因無他,因為台東更缺醫師,於是她就自願請調。我經常聽志工們說起她的故事,但真正接觸是因為她罹患了肝癌,在她五十一歲那年,上人提醒我,她的故事要快做!不要錯過了。於是,我們展開了採訪,那時,彷彿一切都在跟時間賽跑。
眼看著她的身體愈來愈虛弱,我們也很著急,但每次見她在病榻前卻總是異常地平靜,甚至說話時還非常地細心體貼,至今仍是我見過最和善、最溫柔的病人。她雖然坦然面對,但要活下來的求生意志是非常強烈,她自己也是醫師,所以知道這時候所要做的就是相信醫師,「上人說,生病了我們就要把心交給菩薩,把身體交給醫師。」她說話慢慢地,卻是非常堅定。「其實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會經歷,只是現在輪到我了,我是醫師也是人,也會生病的,這都是沒辦法的。」
但也因為她是醫師,大家總會問怎麼沒有及早發現?怎會拖到現在已是末期?我們了解後才知道,她是B肝帶原,過去雖然工作勞累,但都控制得很好,一直到她在台灣唯一的親人突然意外車禍往生,她的情緒才受到了刺激,而忽略了身體的警訊。
把自己的心照顧好
失去大姊的丘醫師,非常傷心,但工作繁重讓她又不能懈怠,只好壓抑住自己的悲傷,堅守崗位。可惜的是,她沒有讓情緒有出口,而讓悲傷在體內悶燒。她曾形容過自己當時的狀況,為了能從喪姊的感傷中清醒,並在每天的門診或到部落往診時能好好工作,她甚至生吃小辣椒,經常吃著吃著一盒小辣椒就吃完了,我們聽了相當驚訝!她苦笑,當時的疏忽和大意,現在這苦要自己受了。
生病後,丘醫師接受所有的治療,唯一提出的願望是,請關山慈濟醫院為她保留診間,「等治療告一段落,癌細胞控制住了,我還要回去繼續看診,我還有好多病人,我是醫師這是我的任務,請你們一定要幫我保留我的診間,我一定會回去的。」
但這個願望,在做完化療療程後,並沒有實現,腫瘤瀰漫性的擴散。她雖然失望,但這時她不埋怨也不怪任何人,只是她又許了第二個願望,「如果我還能出院,希望把人生最後的力氣貢獻給需要醫師的部落,我想去蘭嶼,那裡很缺醫師,我願意去。我願意做到最後一刻……」聽到她這麼說,我們只有更加心疼。這時候才知道,面對一位這麼明白的癌症病人時,我竟然顯得詞窮,安慰和鼓勵的話,顯然這時也不太需要,她比我們還堅強,雖然我讀出她濃濃的孤單和悲傷……
第二個願望,老天又讓她落空了,她沒有機會出院,甚至愈來愈惡化。幾次去探望她,都見她愈來愈瘦弱,但卻不見憔悴,就連言詞間都堅定樂觀得讓我驚訝,就像每天她都讓自己保持得乾乾淨淨一樣。「把自己的心照顧好,就是對大家最好的回報。放心,我一定會好起來的。」當時,她總是這麼說,我既是佩服她,又有些不解,她是醫師應該很清楚自己的病情,怎麼能夠那麼樂觀,不畏懼病痛和死亡呢?曾經和她的主治醫師談過,他也驚訝丘醫師的樂觀,也擔心如果真的宣告不治了,她承受得住嗎?
顯然我們都多慮了。她只是愈來愈累,愈來愈瘦,對於自己的病情已經不多談了。還記得去探望時,她只覺得自己食慾不好,不想吃東西,很擔心自己的營養不夠、體力不好,問她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嗎?
梅子。她說。
我二話不說,趕緊回家把上週一位志工媽媽送我的特大號紫蘇梅整罐帶到醫院。丘醫師開心地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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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丘昭蓉醫師的一生,是蕭導製作真實人生戲劇中,很難忘的一個故事。
[Not a valid template]↑ 災後第一時間,受災山區的交通多半不便,對劇組來說是難忘的克難經驗。
[Not a valid template]↑ 災區拍攝變動多,蕭導(左一)經常在最原始的狀態下趕工修改劇本,最終順利帶領劇組在東台灣的太麻里完成了〈曙光〉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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