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來自台灣的資深攝影家
一位道地的雲南人類學學者
耗費了十多年的時間
一同走過中國黃河上下、大江南北
二十多個省區的四十多個少數民族
試著為這許許多多總被認為生活在歌唱中
嵌在歷史裏的族群
留下一份真實的備忘錄
撰文/李旭
攝影/林添福
大興安嶺∣昔日獵民鄂倫春人
東北大地的茫茫草原
曾孕育過許多草原帝國
他們的後裔如星星一般
順著江河的流向有些已離開原野……
凌晨三點四十分,我們已經站在鄂倫春旗首府阿里河的街頭。小城靜靜地臥在寒風裏,天色已大亮,太陽都快昇起來了。阿里河只是個行政地方,並沒有多少鄂倫春族居住,倒是我們頭夜乘火車經過的大楊樹和朝陽有獵民村。當地人把鄂倫春族居住的村落一律稱為獵民村。
鄂倫春的意思就是「居住在山嶺上」和「使用馴鹿的人」。很久以來,他們都以狩獵、採集來維持部族的生存和發展,散布在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裏,並沒有形成固定的村落。一九五○年代後,政府將他們逐步遷出深山老林子,免費修建房舍使他們定居下來,他們的人口也繁衍到了七、八千。他們現在的定居點就是人們所謂的獵民村。
我們獲悉,人數最多最集中的獵民村,在離縣城一百多公里外的托河,立馬跳上一輛出租車馳往托河。一路山青水秀,還有輕曼的山嵐,原始森林早已在多年的大肆砍伐中消失不再,幸好後來又種了樹,年輕的白樺樹的粉皮在晨曦中閃閃爍爍。
托河的鄂倫春族一九五四年就定居下來,組成了托扎敏鄂倫春民族鄉。我們摸進鄉政府,正碰上鄉幹部們吃早餐,也就不客氣地坐下混了一頓。有饅頭、牛奶粥、鹹菜和大蔥,他們還特地為我們炒了份雞蛋。這裏根本沒有別的吃飯地方。
鄉辦公室的劉海春配合我們採訪,他帶我們先看了鄉里的文化活動室,那裏貼了鄉里的有關數據,還有以前獵獲的熊、 豹子、鹿以及狼的標本。
走獸盡、山林空
劉海春介紹,為保護瀕危的生態,近年已完全禁止人們狩獵,三年前就把槍都收了。鄉里的主要收入是靠林業,有四個木材加工廠,另外還建了兩個農場和一個養殖場,個體家庭農場也有四個,鄂倫春族已轉變為主要靠養殖和放牧為生。
才進獵民村,迎面就碰見兩個穿著時髦、漂染黃髮的鄂倫春姑娘,著實把我們嚇了一跳。她們都能說一口道地的普通話,鄂倫春語只有上點年歲的才講了。政府為每家鄂倫春族免費蓋了兩家一幢的紅瓦磚房,每家自己圈出一大個院子,可以在院裏打網球。家裏的陳設也較現代化,除了火炕,還有沙發、組合櫃什麼的,而要找一套傳統的鄂倫春衣服都有些困難了。有的人家還在院裏保留一座他們過去居住的尖頂窩棚──「撮羅子」,也叫作「仙人柱」。用數十根五公尺長的木桿搭蓋,蒙上樺樹皮和獸皮,裏面生上火塘,掛上一些以前留下來的獸皮,算是對不太遙遠的過去的一種紀念。
鄂倫春族至今還不大會農耕種地,也不會飼養什麼家禽。有的人家在山上放牧一些馬和羊。他們的土地一般是包給別人耕種。他們有的學「種」木耳,這是當地的大產業。所謂種木耳就是砍來一公尺長短、胳膊粗細的栗木,在上面接種木耳菌,灑上水促使木耳生長。據說鄉里已發展有三百多萬段木耳段,並裝有用柴油發動機帶動的旋轉式自動灑水水龍頭,給那些栗木木耳段灑水。
一個歷來以狩獵、採集為生的民族,忽然面對走獸盡、山林空的生態環境危機,生計的轉變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但他們似乎並不覺得失去了什麼。家在黎明村的蘇和很能適應這些變化。
蘇和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他認為這就夠了。大女兒現在北京中央民族大學上預科,兒子在家鄉上中學,他自己在村裏的馬場幹活,負責照看十一匹馬。自家的土地包給別人種。
真正的鄂倫春男人
阿吉倫一家日子過得更紅火,染黃髮姑娘中的一個就是她的女兒。她丈夫還是黑龍江省和全國的勞動模範,是他帶動鄂倫春人走上了新的致富之路。有一首鄂倫春古歌這樣唱道:「不要騎那紅色的駑馬,不要和不務正業的男人來往。要騎上那土色的駿馬,要同那明白的男人來往。不要騎那黃色的羸馬,不要和糊塗的男人成親。要騎那黑條紋的走馬,要同勇敢的男人成親。」看來,一個明白的、勇敢的男人,才稱得上真正的鄂倫春人。
雖然今日的鄂倫春族過著跟過去大相逕庭的生活,但他們仍保有對大自然的一種天然的親近,他們的一切活動都與自然息息相關。他們的生活離不開樺樹皮製品,飯盒、煙盒、帽盒、針線盒、嫁妝盒等等都用樺樹皮製成,並在上面刻有樸拙的動物圖案和花紋。過去的穿戴多為皮製品,皮衣、皮帽、皮靴、皮手套都盡量保持動物皮子原有的形狀和花紋,特別是他們的皮帽「滅塔卡」,就是一個 豹子頭皮,戴在頭上完全就是動物頭形。狩獵時戴這帽子,大概能讓「傻豹子」更分不清敵我。他們最愛吃的食物是燒面圈,便於在野外食用。馬和狗是他們的最愛,也是他們生產生活裏離不了的動物,一般都不宰殺,而是任其自然死亡,然後掩埋掉。
我發現鄂倫春人的院子周圍,多半長著一叢叢極好聞的野玫瑰──刺玫,鄂倫春話叫「阿拉朵」,他們採來泡茶喝。野外還不停地飛著大蒼蠅似的虻,他們叫「瞎虻」。但據我切身體會,牠們一點不瞎,一個勁兒往人身上叮,你得一刻不停地驅趕牠們,要不牠們準能把人咬死。一個擺攤做生意的蒙古族女人告訴我,虻能夠入藥,賣一百二十元一斤呢。不知一斤有多少隻虻?
太陽越升越高,天氣熱極了。一所林業局的小學校來到托河與鄂倫春孩子搞「手拉手」活動,在一片河灘上跳舞唱歌,演出節目,然後野餐。我們不僅拍下了那畫面,也跟著飽餐了一頓。那些孩子純樸可愛,鄂倫春的孩子顯得膽子小一些。也許他們沒有城市裏的孩子那般舒適享福,擁有較好的教育,但他們卻擁有清冽的水、碧藍的天空、新鮮無比的空氣和大自然純淨的呵護。但願他們懂得那也是福,更難得的福。
西雙版納∣哈尼族青春樂章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到雲之南的山水間
山嵐和敬神的桑煙升騰而起
無數消失已久的傳說
似乎都開始復活……
只有在十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才能費勁地找到「西拉東」這個哈尼族小山寨的名字。在西雙版納的叢林山巒中,哈尼族人過著既古樸又浪漫的生活。
趕到西拉東茶場,同行的小吳不走了。到西拉東村上只有一小時的路了。這時來了一個西拉東的老倌,衣衫襤褸,簡直分辨不出哪是領口哪是袖子,腦袋四周剃得光光的,只頂上留了綹細細的、乾焦焦的小辮。
只有蹲監獄才出得了山寨
茶場的工人介紹說,這就是遠近有名的「假漢人」,因為他是這一帶僅有的去過外地的兩個人中的一個。兩個人都是因為蹲監獄才出去的。「假漢人」吃了鍋煙喝了碗茶,就喊著:「一起去,一起去,下去一起開伙食!」我也就跟上他下了西拉東。
西拉東窩窩地坐落在群山深處,三面傍山,村前是一坎坎銀鏡般的梯田,遠處是遼闊的大山谷,好一幅道地的中國畫山水!瞅著這山水,我一點不奇怪我們的老祖宗為什麼繪出了那樣的國畫。
先到的「假漢人」家。房子是半干欄式的,正好架在流經村子的溪水邊上,只有一間正房,房中央砌了兩眼大灶,灶上煮著一大鍋豬食。要進正房的過廊側面,用砸扁了的大楠竹片搭了張床,床上什麼都沒有。「假漢人」的三個小孩就睡在過廊的幾塊木板上。「假漢人」勞改釋放回來後,娶了個老婆,卻不會生育,於是就離了婚,又娶了個比他小十八歲的啞巴媳婦,一連生了三個孩子。那啞巴媳婦長得清秀漂亮,見我們進來,攪了幾下豬食,呀呀了幾聲,就笑眯眯地躲到沒有圍牆的院子裏奶孩子去了。
我看「假漢人」這兒很難解決伙食問題,就請他帶我到村公所。幹部們剛吃完飯歇下碗,沒等我們介紹自己,就有竹筷遞了過來,接過筷子,就著一碗炒過的鹹菜,嘩嘩就扒完了一大碗米湯泡紅米乾飯。正要吃第二大碗,村文書李厚寶來叫去他親戚家吃蓋房飯。
新房裏外擺了七八桌酒席,非常熱鬧。在這裏,蓋房大概是人生中最大的事情。厚寶和我被讓到正房長輩席上,坐下就接著吃,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有很美味的野菜。不一會就跟大家混熟了,彷彿回到家中一樣。
這些哈尼山民們的純樸、友好、熱情超過了我的想像。他們爭著用簡拙的漢話向我們表示歡迎,一個勁給我們加酒、遞煙。無論我走到哪一桌,他們都要拉我坐下,倒上酒,斟上茶水,搜羅出他們所能講的漢語辭彙跟我「款古」(聊天)。他們說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累了,辛苦了,太忙了,我能來這兒,在他們就是件喜事,他們高興、歡迎。
厚寶告訴我,這兒很少有外人來,頂多是鄉上的幹部來察看工作,縣上的人都沒見過,更別說省裏的了。他們也幾乎沒有去過山外,連出去當兵的都沒有。去過外地的就是「假漢人」和現在蓋新房的主人李金龍了。李金龍也是因為勞改才去外地的。他犯罪是因為毆打了村裏的老師。這位短髮微卷,腮幫鼓鼓,一臉樸實的漢子根本不像罪犯。
原來那挨揍的老師是外鄉人,他來西拉東教書後,使村裏一位姑娘懷了孕,但他又不想娶姑娘為妻,這大大激怒了西拉東的村民。血氣方剛的李金龍帶領一幫兄弟破門而入,狠狠揍了那傢伙,因此挨了三年的勞改。這裏的村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準則和規矩。人們沒把李金龍當做勞改釋放犯,他們也沒有這樣的觀念。回鄉後的李金龍,以自己的勤勞和能幹積攢下一些錢,蓋起了新房子。村裏的年輕人一如既往地尊重他。
厚寶還說起村裏哈尼族青年晚上「玩姑娘」的事。那裏面有著哈尼族青春期生活的許多動人祕密。青春期的哈尼男女青年的晚上經常在山野裏度過,無拘無束,兩兩無猜。他們用自己的歌──這種最有詩意的方式和其他直截了當的方式,表達自己純真的愛情。他們享有完全的自由和歡樂,就像西方古代傳說中的牧神。我想,在哈尼語彙裏,「玩姑娘」肯定是個最美麗可愛的詞,而不像他們所譯出的漢語那麼粗俗。
正說著,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湧進了正房,都是主人家的。按當地的風俗,來吃飯的人要給這些孩子每人一兩角的小錢,我趕忙掏了一些錢遞過去。
待孩子們退到屋角,天已黑下來,土坯牆上插上了幾根松明子照亮,屋裏光影幢幢,煙霧繚繞。正席上的老者們放下筷子和酒碗,垂下眼皮,一個個彷彿卸去了肉體的桎梏,成了靈魂的載體,嗓子裏好像墜著塊石頭,沉沉地唱起了很古很古的歌。那歌曲調低沉厚重,旋律舒緩悠長。人們立時定了下來,神情莊重嚴肅地傾聽,連小孩子們都抿緊了嘴唇,黑亮的眼睛中閃耀起光彩,只有那歌聲一刻不停地在一個又一個老人間傳唱。
感謝上蒼讓我來到這神奇的地方
我感謝上蒼讓我來到這神奇的地方,在哈尼族兄弟中,我感到如此融洽,幸福萬分。我默默無言地坐在他們中間,的的確確感受到了一種少有的幸福。我喜歡這些漢子們,知道他們也喜歡我。我得到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體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生命歷程。
子夜時分,孩子們已經散去,老人們仍在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吟唱。我靠在新樹立的柱子上,看著松明火下雕塑般的哈尼老者們,聽著那低沉的古歌,決定第二天留下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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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鄂倫春族是中國人口最少的少數民族之一,過去他們生活在大興安嶺的森林裏,穿獸皮,吃獸肉,是名副其實的獵民。
[Not a valid template]↑ 哈尼族分布在雲南省的中南部,據說他們的祖先,是古代居住在黃河中下游的氐羌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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