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懷古

撰文/王思熙

有記憶,就會有思念,有想像,有懷舊,有感傷,有興嘆,有惆悵,我們不知這是人類的幸或不幸。如果說這是人類的幸,那麼那些記憶,那些感傷,那些惆悵,那些興嘆,又為什麼會為人類引來那麼多的憂愁與煩惱,那麼多的不快與不安;如果說這是人類的不幸,那麼為什麼那些記憶、思念與想像,又能為人類帶來綿綿的情悅與無窮的回甘?

古代文人,每次勝蹟登臨,就會觸景生情,興發思古之幽情,甚至感懷興嘆,愴然淚下。這種「思古幽情」,所思的「古」,雖然時代久遠並非親歷,但透過讀史與想像,人物栩栩如生,事件歷歷在目,有如親臨,此時似乎已將歷史、記憶、想像、覺知與感傷,化為一體,彼此交互作用,分不出是我受到歷史記憶的感染呢?還是想像與傷感感染了歷史的記憶?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動物,許多人總是活在歷史的記憶裡,也有不少人活在想像的歷史情愫中。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
綵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
六朝舊事隨水流,但寒煙,衰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這是宋朝文學家、同時也是政治家王安石的《桂枝香》詞,王安石身為政治改革者,面對宋朝政治紛爭,積弊難返,心中自有無限感傷。尤其當他登高遠眺,正是京城舊都天氣驟涼的晚秋季節,觸目所及,長江千里如練,山峰似箭穿空,遠行船隻在夕陽中急駛,而酒旗背著西風斜斜矗立飛舞。客途秋恨,此時綵船划過雲水天際,水洲白鷺在銀河映照下飛起,這樣美麗的景象就是用圖畫也難以描繪出來。

此情此景,王安石的感懷湧現了,他記憶中的歷史與歷史中的情愫,夾雜著自己的思緒,在不同的時空交會,所以在看了這美麗的圖像之後,他開始借古抒情了,他藉詞述情說:想當年南朝的貴族們爭相過著奢華的生活,尤其陳後主,當城外將士用命,為捍衛陳朝的政權而激戰時,他卻在宮內沉酣歌酒,尋歡作樂,以致城破國亡,讓人悲憤。數百年後,王安石登上高處,面對六朝陳跡,不禁悲從中來,感嘆政權的無常和國家的興衰。六朝的史跡就像流水般消逝了,如今事過境遷,昔日的繁華,如今在蒼煙瀰漫的枯草叢中,凝成一層碧綠了。緬懷過往的歷史,面對國力日羸的現在,朝野仍然不以偏安一隅而歌舞作樂,因此王安石不禁感嘆地說,這又何嘗不像六朝一樣,那些無知的歌女們還時時唱著《玉樹後庭花》呢?

歷史的好處不僅可以讓人記憶,而且可以讓人「興」、讓人「比」,可以讓人從歷史鏡子中,看出政權興衰的原因,也可以從古今對照裡,興起些許的省思和惕勵,這就是歷史的最大作用吧!歷史不是用來記取仇恨的,歷史也不是用來感傷悲嘆的;歷史是用來省思和惕勵的,能從歷史中汲取省思和惕勵,就不會重蹈歷史的悲劇覆轍,這是歷史的正向意義。如果用歷史來記取仇恨,就會製造更多的仇恨,萌生更多的報復與衝突,如此一來,歷史只剩下負面的意義,就會陷入歷史悲劇的輪迴深淵。

更何況歷史終究不是絕對的事實與真相,因為歷史是人寫出來的,既然歷史是由人寫出來的,而人對事件的認知和見解又千差萬別,何況每個朝代,每個政權,每個政治人物,為了美化自己,醜化對手,對歷史的取材和記錄,難免會流於斷章取義,或捏造羅織,或設陷誤導,或扭曲誣衊,或無中生有,或誇大渲染,或隱而不宣,結果歷史就慢慢偏離了真相,歷史就淪為為政權或為權貴服務的工具,真正客觀的事實與真相,反而在眾口鑠金的主觀歷史爭執下被淹沒了。

雖然如此,懷古並不是一件壞事。發思古之幽情,至少在心緒上有不少的移情作用,在處事上有不少的明鑑價值,在為人處事上有不少的惕勵效應,可歌可泣的歷史總是如詩似畫,令人一再回味;可悲可恨的歷史總是讓人扼腕長嘆,但不管如何,史上添仇,借史加恨,總非社會之福,國家之幸。

歷史不是絕對的真實,懷古旨在緬懷過去的真實。而所謂「真實」,依學者的看法有「歷史真實」、「心理真實」和「人文真實」。歷史記載的所謂「真實」不盡可信,心理上個人觀感的所謂「真實」充滿著意識型態,當然也會各說各話,而人文的「真實」,是一種心靈的寄託和民族的記憶,雖然不是絕對的真實,但至少是一個社會的靈魂和一個國家的信仰。在人文的真實中,不存在著仇恨,也不存在著對立。在人文的真實中,只存在著反省,存在著惕勵,存在著不讓悲劇重蹈覆轍,不讓錯誤重複輪迴。

「六朝舊事隨水流,但寒煙,衰草凝綠。」名也罷,利也罷,權也罷,勢也罷,到頭來名利一場空,權勢終歸無,荒草孤塚,黃土一抔,誰弱又誰強?看透了,想清了,徹悟了,面對名利權勢也才能拿得起,放得下,就不必讓後人「空嗟榮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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