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葉心慧(經典雜誌撰述)
這是我到過的最漆黑窒悶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它已經漆黑了幾百年;又或許因為,它曾經窒悶了幾百萬人。
這裡,曾經是讓英國人財源滾滾的奴隸貿易重鎮。在奴隸貿易終止以前,這個建於迦納(Ghana)海岸角(Cape Coast)城堡底下的地牢,幾百年來囚禁著一批又一批等候登船橫渡大西洋到美洲的黑奴。
他們在地牢裡吃、喝、拉、睡,依船期先後,短則數週,長則數月。為了減少管理上的麻煩,進入地牢後他們不得隨意移動,也不能梳洗沐浴。為了避免有人飽食終日,無聊生事,獄卒總是確保他們恆常處於饑餓乏力的狀態。
這裡什麼都沒有,沒床、沒椅、沒水、沒燈,只有一扇極高極小的窗。坐在地上仰望,從那約莫銅板大小的洞孔,透進一寸僅有的來自外面世界的光。
那寸光是如此微弱,以致恰巧在停電日(海岸角城堡後來被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多處已重新整修並裝上電燈以供人參觀)到訪的我,甫入地牢,瞬間昏盲,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踉踉蹌蹌,幾度撞上霉垢厚厚的牢牆。而他們曾經在這裡,逾千人塞滿約百坪的空間,嘔吐物、排泄物、汗臭、屍臭滯在燠熱的空氣中。他們枯坐著,在瘟疫與不安無聲蔓延的漆黑窒悶中,一邊感覺著身邊氣息奄奄的同伴一個接一個不支倒下、一邊等待著死亡,或是,很可能生不如死的未來。
一八○七年,當時最強盛的大英帝國正式廢除奴隸貿易,結束絕大部分名正言順橫行霸道的奴隸貿易,標誌了歐洲列強立憲廢除奴隸貿易的骨牌效應之始,也成就了長達四個世紀的大西洋奴隸貿易之終。
二○○七年,兩百年過去了。兩百年,能夠療癒多少四百年來遺下的創傷?能夠見證幾許混沌的疑雲與謊言終於清澈?或是能夠釐析這場奴隸貿易如何改變了非洲大陸的命運、如何改變了世界?兩百年,有些悲慟被遺忘了,有些激情被平伏了,這或許恰是一個不近不遠的時空焦點,讓人去爬梳那個纏錯糾結的時代。
奴隸制度並不是非洲獨有的,各種束縛人力的制度存在已久;一如大多數奴隸制度存在的地方,非洲社會也販賣奴隸。在大西洋奴隸貿易之前,公元七世紀,西非人穿過撒哈拉沙漠,將黑奴賣到北非。撒哈拉貿易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初,估計運送了八百萬到一千萬名黑奴。約莫同時,中非人也朝印度洋以東出售黑奴。
然而大西洋奴隸貿易的規模,無疑超古冠今。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沒有其他奴隸貿易能與之相提並論。
沒有買者就沒有賣者
一四四○年代到一四六○年代,缺乏人力資源的葡萄牙,是最初輸入黑奴的歐洲國家。西班牙緊隨其後,加入貿易。一五○三年,西班牙人帶了最初的黑奴從歐洲往美洲;一五一八年,第一艘船直接從非洲,航向美洲。
自此,大西洋奴隸貿易運送的人數逐漸增加。到了一七○○年,每年平均兩萬五千名奴隸橫渡大西洋;一七八○年代到達巔峰時,每年平均有八萬五千名奴隸抵達美洲。被捲入大西洋奴隸貿易的實際人數一直有爭議。一般估計在這四百年間,活著抵達美洲的奴隸,至少有一千兩百萬到一千五百萬人。但數據並不包括在掠奪戰爭中、從內陸到沿海的徒步跋涉中、疾病叢生的地牢中,以及穿越大西洋途中死去的生命。
「顯然地,大西洋奴隸貿易嚴重影響了非洲人口的增長。」倫敦米德賽克斯(Middlesex)大學的哈金.阿迪(Hakim Adi)教授表示,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非洲的人口幾乎是停頓不升的。
如果沒有奴隸貿易,估計在一八五○年,非洲的人口應該介於四千六百萬到五千三百萬之間;但因為奴隸貿易,當時卻只有兩千五百萬。
許多權威的歷史學者,如荷伯特.克連(Herbert Klein)都相信:「爭奪奴隸之戰造成的農民銳減、農田荒廢,以及毫無節制地輸出年輕健壯的勞動階層,都有很長遠的經濟代價。」失去了大量人口、打斷了創造力與生產力,是導致非洲經濟落後的主要原因。
不過,不少歷史學者,如菲立普.庫爾汀(Philip Curtin)卻辯駁:「嚴重的人口減少只發生在少數幾個地點,而且只維持了短短數十年就恢復自然常態。」既是如此,當然也就沒有所謂長遠的經濟影響。
比較沒有爭議的一點是,大部分奴隸來自西非,從今日的塞內加爾(Senegal)到安哥拉(Angola)之間約五千六百公里處;其中,又以昔日稱作黃金海岸(Gold Coast,今日的迦納)、奴隸海岸(Slave Coast,包括今日的迦納東部、多哥(Togo)、貝南(Benin)、奈及利亞)、喀麥隆(Cameroon)等地為最。
在十七世紀中葉以前,始作俑者的葡萄牙幾乎壟斷整個奴隸貿易市場。一六四○年代,英國、法國、荷蘭開始分奪勢力。到了十八世紀,英國人成為龍頭老大,並一直持續到大西洋奴隸貿易的終結。
毫無疑問,如此龐雜的貿易體制不是歐洲人獨自形成的。歐洲人槍炮再強,也沒本事上山入穴擄走成百上千萬非洲人。最初,他們也企圖攻城掠人,終不敵彪軀魁偉的非洲人;也證實了唯一的途徑,是攜手合作。
未久,歐洲人和非洲人已建立起一個系統不紊且維持百載不變的貿易方式。「歐洲人只是運送者」是基本原則之一,他們禁止介入非洲政治,也禁止進入內陸搜括「貨源」。沿海的城堡、港口,是歐洲商人與非洲販子交易的地方。英姿挺挺的海岸角城堡,是當時英國人設在西非的行政總部,也是奴隸貿易全盛時期的貿易中心。歐洲人總共在西非海岸建了四十五座城堡,其中三十二座位於迦納,當時最權威的歐洲貿易商:英國人、法國人、荷蘭人、瑞典人、丹麥人、葡萄牙人,幾乎都在迦納擁有奴隸城堡。
在這裡,歐洲人檢視奴隸,非洲人查看貨品,買者賣者討價還價。當時最受非洲人歡迎的貨品包括武器、槍枝、烈酒、衣物、器皿、刀具、錢幣、飾品、鹽以及紙張等等。
面對琳瑯滿目的舶來商品、誘人垂涎的肥碩利益,不少非洲統治者依然試圖阻止這場貿易。早在一五二六年時,原與葡萄牙人關係良好的剛果阿方索(Afonso)王,向葡萄牙國王投訴葡籍奴隸販子綁架他的子民。
一六三○年,恩東加(Ndongo)的尼京哈.曼班蒂(Njingha Mbandi)女王曾將歐洲人趕出領土。一七二○年,達荷美(Dahomey)的托多(Agaja Trudo)王不僅反對貿易,還動兵攻打歐洲人的城堡。其他非洲統治者諸如剛果的金帕.維塔(Donna Beatriz Kimpa Vita)和現今塞內加爾北部的阿布杜.卡迪爾(Abd al-Qadir),都曾力抗歐洲人的貿易侵略。
只是這些力量,終究未能力挽狂瀾。非洲大陸上的人民像洩洪般的湍水,一去不復返地,流向另一方。
在海岸角城堡的「不歸門」(Door of No Return)旁,我遇到從美國來「尋根」的傑克遜:「我當然知道,要推探我的祖先到底來自非洲的什麼地方?他們曾被關在哪座城堡?他們說著什麼樣的語言?吃著什麼樣的食物?唱著什麼樣的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踏上這片大陸,結果,尋到的只是一種不能承受的茫然。」
曾經,他的祖先可能也從某個地牢,穿過長長地道,走向「不歸門」,從此再沒有見到故鄉。當時來自各方的奴隸,幾經易手、幾度更名,許多可以驗明身分的證據都誤亂缺散了;當時被擄被賣的奴隸多目不識丁,歐洲的官商記錄則難免乖違實情,許多事跡細節也早已不可考。
「登船之路,是驚悸可怖的。只聽見枷鎖撞擊的嘎嘎聲、長鞭打在身上的啪啪聲、呻吟與哭號……」被非洲奴隸販子以一件衣、一枝槍、幾顆子彈賣給歐洲商人的迦納奴隸鄂圖巴.古瓜諾(Ottobah Cugoano)留下的回憶錄,為眼前修得光鮮的門、刷得粉白的牆,添抹了些許黮黕的註釋。
曾經遍地黃金的樂土
如今,推開「不歸門」,城堡外,風很平,浪很靜。漁民有說有笑晾曬漁網,婦女頭頂雜貨邊走邊聊,攤販坐在整排奴隸船木雕紀念品旁打盹,還有在午後日光下踢球、玩沙、追逐海浪的孩子,看到觀光客即手舞足蹈地齊聲大喊:「Obroni!Obroni!Akwaaba!Akwaaba!」(外國人!外國人!歡迎!歡迎!)。
儘管有著如此沉痛的過往,迦納人對外國人的熱情友善有時卻鋪天蓋地得叫人相當錯愕。「那是因為,妳的膚色。迦納人才不會對迦納人,或任何黑人這麼好。」我的新朋友「星期五」說道,嘴角掠過一絲揶揄。
這位拖把頭造型的年輕人,跟聯合國前祕書長安南同樣名為「星期五」──迦納最主要的阿肯(Akan)族群通常以嬰兒出生之日為其命名,「科菲.安南」(Kofi Annan)中的「科菲」即「星期五」,是個有點懷才不遇又憤世嫉俗的古典鼓手:「當你在歐美的音樂祭、電影展、文學獎中揚名之後,在非洲就有,或說,『才』有人賞識你、吹捧你。為什麼,我們黑人的文化要以白人的標準來衡量?」
為什麼非洲人就是不能更坦然、更自信地面對原有的傳統文化?即使是現在非洲人崇尚的所謂美式潮流,譬如藍調與爵士音樂,追根溯源,其實不也擁有著非洲的靈魂?
不僅是非洲人自己,歐洲人、美洲人或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大都認為這是片「荒蠻愚野、沒有文化」的大陸,沒有多少人知道,迦納曾是個遍地黃金、富裕得讓歐洲人傻眼的王國,還鍛鑄了璀璨的阿善提(Ashanti)文化;貝南曾打造過珠光寶氣的阿波美(Abomey)的宮殿,也醞釀出醇雅的達荷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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