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孫敏
「過了九穀，我們十幾個傷兵相互攙扶著，在滇緬公路上慢慢挪，失望地看著大部隊在漫天塵土中從身邊開過去。八年了，從廣西昆侖關打到雲南，我們團差不多都打光了。我只想趕到芒友參加會師，為了那些死去的弟兄。」原十一集團軍的一位老兵告訴我。
一輛美軍威利斯吉普在他們身邊停下來，車上是中國遠征軍長官部司令衛立煌。衛將軍讓他的部下用擔架把傷兵們一路抬到芒友，抬進慶功大會的會場。
此時，我就在站在芒友會師的地方，時間是二○○五年一月，距離一九四五年一月的會師，整整六十年。公路上沒有美軍十輪大卡和中美聯軍士兵的喧鬧，天空也不再有中緬印戰區的旗幟在飄揚。廣袤的田野裏空氣清新寧靜，只有小鳥穿過林間搖動樹葉的聲響。孤立了幾十年的緬甸，展示著它封閉的另一面：原始而美麗。
地名仍然是老兵們熟悉的「105碼」，滇緬公路與利多公路即史迪威公路，在這裏與滇緬公路匯合。現在是緬甸政府的邊境檢查站。停車場密密麻麻停滿了上百輛日野載重貨車，據說是來自日本的戰爭賠款。車上全是日文，東京、北海道、札幌。這讓人想到一幅歷史照片：勝利到來前夕，穿越緬北叢林的史迪威公路上，有塊路牌寫著：「ROAD TO TOKYO」——通往東京之路。
翻譯把表格送到低矮晦暗的木棚子裏讓官員們登記。遊客檢查快很多，來了兩批軍人粗略地翻了翻行李。貨車就沒那麼幸運了，每天放行十輛，司機們到了這裏得耐心住上些日子。
公路在荒涼的原野上延伸。戰後沒幾年，中國緬甸各自關閉了大門，這條路很快就衰落了。有朋友說，十年前走這條路到緬甸，那路就像延續幾百公路砲彈坑，上了這個坑不知下一個坑有多深。
跟我講那段經歷的老兵前年去世了，就像許多的戰爭幸存者，他們大多在兩個世紀之交的幾年裏相繼離開人世。但仍然有無數的人牽掛著這裏，畢竟，這公路與一段偉大的歷史和一代人的命運是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
絕域荒陬的古道
通往臘戍的路段依然是一百八十八公里，幾年前修復以後，路況很好。往來的車輛雖少，但都是十幾噸的大貨車。中緬之間商務往來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武帝以前的時代。在這一地區，自古以來就存在一個交通網。司馬遷在《史記》裏稱它為「蜀身毒道」，即四川至印度的古道。「身」讀「煙」，是印度的古稱。滇緬公路實際上就是沿著這條古老的出緬古道修築的。
就像雲南的河流都往南流一樣，雲南人自古以來謀生的路也是往南走。十八世紀的英國探險家說：「中國人關於世界地理的知識少得可憐，甚至連對方的國家是不是屬於中國的領土都不知道。」這評論似乎不適合偏於一隅的雲南西部人。光緒年間修纂的《永昌府志》會告訴你，永昌（即保山）到緬甸多少裏，到印度多少裏，甚至告訴你最遠的大秦（羅馬的古稱）怎麼走。當地有一句諺語：「窮走夷方急走廠」，意思是沒錢了就到緬甸的寶石礦去找錢吧！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期，英國人殖民緬甸時期，騰衝海關的交易量曾經一度超過了廣州。精明的滇西人靠著這條路積累了不少的財富，只要看看騰沖那些雕龍畫鳳的深宅大院，看看騰衝人家裏馬幫馱來的美國縫紉機和牛奶瓶；奧地利油燈和自行車、英國壓面機和洗衣盆，就知道古道當年的繁忙。
有人說，緬甸雖貧困，但不怕經濟制裁。在伊洛瓦底江平原，看到那大片廣闊的土地荒蕪著，你就會相信的。它真的是一個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然災害的國家。這裏有世界上最稀有的翡翠、最美麗的紅藍寶石、最優質的稻米、最漫長的海岸線和豐富的海產品。當年到瑞麗下鄉的知識青年，吃著緬甸來的花生油、蝦米紅糖和奶粉，用上了雙獅表、五星打火機和尼龍游泳褲的時候，一夜間忘了在物資貧乏中長大的家鄉。難怪連明代的永曆皇帝亡了國都往這裏跑。
一九八○年代中期以後，大陸從改革開放中獲益。從棉紗到自行車，從肥皂牙膏到機電設備，大宗的工業產品的交易，逐漸改變了古老商道上的物流方向。只是流通的財富也變得複雜起來。從瑞麗到曼德勒的公路上，路邊的大樹上都粘貼著防治愛滋病的宣傳畫和避孕套廣告，而且相當密集。沿途的檢查站，往南走查毒品，往北行的查玉石。沒有人願意跟你談毒品的事，尤其是商人，這事很敏感，境外的罌粟收成或多或少都影響著當地貨幣的黑市比價。
從英國人在此地播下第一把罌粟種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緬甸的克欽邦和佤邦地區，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罌粟產地。佤邦政府向聯合國禁毒署承諾：二○○五年全面禁種，但是在完全解決十來萬山地民族的生存和軍費來源之前，這個承諾有點玄。毒品種植地威脅著脆弱的緬甸政府，也威脅著中國一千多公里的邊境線。到了105碼我才知道，緬甸軍政府原來也花大力氣禁賭禁毒，原先以產毒品、賭博、色情行業以及艾滋病，都來自這個神秘鄰邦，實際上，這毒瘤全都長在我們曾經勒緊褲帶援助的兄弟黨的地盤上。行前幾經周折，就是因為中國政府為了打擊邊境沿線的博彩業和毒品交易，從二○○五年一月以來，關閉了一系列口岸。報紙上說，賭博已經威脅到了「執政黨的先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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