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思熙
詩,是文字的精靈,是粹煉的語言,給人無限想像的空間,是情感的慰藉,可與意境比肩。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古人的經驗之語,奠定了唐詩千百年來屹立不搖的地位,也影響億萬文人對唐詩的嚮往。《詩經》、《漢賦》、《楚辭》,都朗朗於唐朝以前,何以後人獨厚唐詩?除了唐朝詩人輩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較親民,詩風與詩韻愈走愈寬闊,用字遣詞益發庶民化吧!
《詩經》:「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詩,但寫得很含蓄。楚辭屈原《離騷》云:「曾歔欷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菇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揔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是抑鬱還是寡歡;是時運不濟,還是怨明君之不賞,須從詩人的背景與機遇,細讀品味,才能契入心間。
至於漢高祖:「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嘯傲群雄,氣蓋山河,開國之君的霸氣,果然非凡。
漢賦的特點,或在筆勢雄渾誇張,或在用詞華麗大膽,但喜用冷僻艱深的詞句,往往讓人難以吐嚥。司馬相如的《鳳求凰》:「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豔淑女在此方,室邇人遐獨我傷。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有驚人之語,也有詞藻雍容華麗,冷僻字眼也不少,但都堪稱精煉的語言。
孔子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進到一個國家,觀察四周環境,接觸了風俗民情,感受到人民的人文素養,如果該國的人民個個都「溫柔敦厚」,那是詩教的功勞。可見「詩教」是何等重要。
不論哪一個國家,只要是曾經歷史悠久、文化鼎盛的國家,都出現過不少的偉大詩人,詩人的社會地位崇高,不僅讀書人仰慕,就是一國之尊也不吝給予高度尊榮。
詩人之所以受到古今中外人民的尊崇,是因為他們寫出來的詩「溫柔敦厚」,有移風易俗,美化人生的功效。所以,《論語•為政篇》寫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在孔子的心目中,詩是一種深入民心,動人心弦,觸目表意,抒發真性情的語言文字。
《論語•季氏篇》又說道:「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這是讀書學詩的好處,「不學詩,無以言」,和人講起話來,就顯得言之無物,有失風雅了。詩,可以振奮人心,提高士氣,所以「可以興」;詩,可以強化觀察力與想像力,所以「可以觀」;詩,可以讓人融入群體,體恤萬事萬物,所以「可以群」;詩,可以發洩情緒,讓鬱悶的心有個出口處,所以「可以怨」;詩,可以讓子女體恤父母的辛勞,與社會國家的培育之恩,所以「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詩,可以讓人走進大自然,了解草木枯榮,花開花謝,北雁南飛,飛禽走獸的特質和人類的親密關係,所以「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孔子果然是萬世師表,果然了解詩的美妙和功效,難怪他會把「詩」列入弟子必修的六藝之中了。
詩,是種真性情的語言,而古代真性情的語言,通常就在民間。因此,古代的詩,興於民間,也蓬勃於民間,流傳於民間,那是古代老百姓心聲。想知道老百姓的真正心聲,就要到民間去。因此,遠在周朝,君主就設有專門採集民間「詩之言」的官署,用來「觀風俗,正得失。」這也是孔子之所以會說國家應「興於詩,成於禮,立於樂」的原因了。
隨著時空的流轉,詩的質量也跟著起了變化。《詩經》是民間心中精粹的語言,所以「思無邪」;《楚辭》志士是不得意的語言,所以沉鬱;〈漢賦》是君臣意氣風發的語言,所以華麗雄渾,但到了唐朝,詩,成了文人的語言,所以多元。「唐詩」成為中國文學的奇葩,驚豔絕倫,蔚為中國文學的主流,代代相傳,直到今天,《唐詩三百首》仍然不絕於耳。
確實,唐朝盛世給「詩」以肥沃的土壤,歷代詩歌辭賦經驗的積累,給「詩」以豐厚的發展空間。中西文化的交流、邊塞戰場的殺戮、社會貧富的懸殊、開放的民風與閉塞的民俗、相互糾纏衝突;盛極而衰,由泰而否,人民的苦痛,文人看在眼裡,觸動了百感交集的敏感神經,加上文人自己不堪的境遇,大量詩作如雨後春筍,偉大詩人也不斷湧出,成就了「唐詩」的不朽地位。
詩,是一種美學,講究的是意境,抒發的是心緒與性情,憤而不怒,哀而不傷,怨而不暴,謹守的還是「溫柔敦厚」,把住的還是「美的涵養」,靠著諸多的暗示和想像。民國初年著名的散文作家朱自清,對「詩」這種語言,有這樣的指點:
「詩是精煉的語言,跟平常的說話自然差得多些。精煉靠著暗示和重疊;暗示靠新鮮的比喻和經濟的語句;重疊不是機械的,得變化、得多樣。這就近乎歌曲而帶有音樂性了。這種音樂性為的是集中注意力,好像電影裡特別的鏡頭。集中了注意力,才能深入每一個詞彙和語句,發揮那蘊藏著的意義,這也就是詩之所以為詩。」
朱自清的意思是:第一、詩的語言不同於一般人所說的話,因為它是精煉的語言;第二、詩的語言暗藏著許多暗示和重疊;第三、暗示必須依賴新鮮的比喻,比喻則要有豐富的想像力和新穎的創新力;第四、詩的語言要經濟,要簡潔有力,直指詩魂,不能拖泥帶水;第五、詩的語言有時可以反覆重疊,加重提醒,不斷叮嚀,輾轉反側,纏綿悱惻,就像《古詩十九首》一樣;第六、詩的語言不能太機械化、不能太僵硬化,要多樣化、多變化、多活化;第七、詩的語言要具有音樂性、有韻律、有節奏,這樣固然有助於吟誦,更重要的是有助於記憶、意境的深化、精髓的提煉化;第八、詩的語言不能鄙俗化、不能膚淺化,要讓誦讀它的人認識到詩裡蘊藏著無窮的意涵,值得再三咀嚼,不厭回味。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詩;每個民族,都有每個民族的詩;每個國家,都有每個國家的詩,而每首膾炙人口的詩,都足以讓他們自豪。詩不僅屬於文字、屬於聲音、屬於語詞的萃取;詩更屬於真誠、質樸、美善、純潔的人文精靈;屬於豐富情感的抒懷、想像與創新,能夠溫潤一個人的高度美學涵養,將人民的生活藝術化、優質化、溫柔敦厚化,達到心的純化、情的真化、性的善化、人際的美化,懂得欣賞詩,就懂得生活的意境,這才是社會中最美麗的風景。
詩,有古詩和現代詩之分,但詩的最大公約數就是「情」、就是「美」,離開情與美,詩就不存在了。
《古詩十九首》之一: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是離別的淒美語言,一種青年必須捐軀戰場的無奈,是別離之前殷殷叮嚀的情懷,是帶有希望,又不敢奢望的複雜心態。不見淚沾襟的具象,能體會依依不捨的抽象,這就是詩的語言,既朦朧,又清晰。
再看民國初年現代詩人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是一種思念,一種迷情,一種夢碎,一種只應夢中有,夢醒不得見的淒美。和古詩的表達方式不同,時空有異,但詩的唯情唯美的公約數還在,這就是詩的價值,不論古今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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