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撰文/王思熙

教禪宗的語言,有時深奧難解、有時淺俗有趣、有時意境幽玄;有時當前直指,說來論去,常常都讓人們摸不著頭緒。

例如梁武帝時的著名禪師傅大士(公元四九七至五六九年)曾有偈語曰: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這一偈語困擾了許多人,也引來許多人為這四句話寫下不少文章,做出不少詮釋。佛教本來旨在教人拔苦與樂,尋求解脫,鬆綁束縛,放下自我,釋放慈悲,突破執著,結果還是有許多參禪悟道的修行人,在這四句話裡,鑽故紙尋困惑,浪費不少時間與生命,得來的是更多的疑惑,正應驗了「語句裡,哪能活出開朗豁達的人生」這句話。

依照我們不斷被灌輸的邏輯訓練與生活經驗,上述偈語,無疑是彼此否定,相互矛盾,語焉不詳。但這其中究竟是居心叵測,故弄玄虛呢?還是暗含哲理,藏有文章呢?

於是,有人依自己的認知各自解讀,按自己的經驗各自詮釋。由於每個人的根機有不同,對佛法的修行有深淺,對人生的閱歷有厚薄,對高僧大德謎樣的偈語含義,就會各吮其意,各理其機,各享意境。

試圖勘破這四句偈語的人,歷代都有,儒釋道學人均在,每個人都各取所需,各收所穫,各樂其成,各享其果。

例如學佛的人,從佛理中尋幽探祕,圖求想要扺達的目的;學道的人,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觀點出發,剝絲抽繭,點燈遍照,欲尋與道家空靈契心的焦點;孔孟儒家學人,以「逝者如斯,不捨晝夜」的心情,從中企圖找尋那遙不可及的「大同世界」,朦朧中附會的理想國。

這偈語,既然出自禪宗大師的口中,自然應從禪理找答案。儒道各家的論述,只能充當佐證,因為他們都不是禪門中人。但詭異的是往往「當局者迷」,旁敲側擊得來的佐證,有時更能契入機鋒,獲得認同。

先說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這兩句偈語,腦中出現的畫面,顯然是農村,而且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農民在田埂邊幹活的景況。古代農業社會,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鋤頭是農民的生產工具,水牛是他們的財產與助力。社會封閉,交通不便,出門田間,大都靠步行,當然「水牛背上坐牧童,橫笛踏碎夕陽紅」的詩境,也有,但是偶見。

於是農民空著的雙手,生產工具的鋤頭,戶外田間的行走,還有在田間和農民一起忙碌的水牛,就構成了一幅田園勞動的畫面。

如果不去想這兩句偈語字裡行間的關係與意義,其實畫面風光秀麗,景色充滿詩意,一旦吹毛求疵,想窮追個中的語中義,美麗的畫面就不見了,看到的盡是些矛盾與不解。

禪教中人喜歡說「空」道「有」,論「行」述「住」,但不管怎麼說,都掉入語言陷阱,作繭自縛,不得解脫。

文字性空,是人賦文字以意義,不是文字賦人以意義,執著於文字,就成了文字的奴隸,永遠不能做自己。

話雖如此,人類又不能離開語言文字,因為它是用來作為傳情達意的重要橋梁。因此,語言雖然不是人類的主人,但人類又不能不對語言文字「言聽計從」,這就是人類社會的弔詭處。

將「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這兩句話視為「空」與「有」、「行」與「住」的相關性,自無不可,但領悟的深淺與受用的價值,依境界層次而定。

空與有,本來就是一體兩面,「有」在「空」中存在,「空」在「有」中生存,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所謂「真空妙有」、「妙有真空」,玄機就藏在裡頭,就像花開花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瞬息無常,我中沒有你,你中也沒有我,緣起緣滅,非空非有;非非空,非非有。

「有」緣於「無」,不空了手,怎能拿起鋤頭?用完了鋤頭,把鋤頭放下,雙手又成空。佛法所說的空,不是頑空,不是絕對的空無。佛法所說的「空」,是「不定」的意思,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無常」,「空」與「有」是不定的,隨著因緣的千變萬化,而有百千億種的結果,讓人難以捉摸。

同樣的道理,「步行騎水牛」一句,通常也會讓人起疑,人,既然是「步行」,何來「騎水牛」?既然騎在水牛上,又何來「步行」,這說法不是相互矛盾嗎?如果你做這樣的理解,就永遠打不開這句話的迷團。

步行與騎水牛並不矛盾,時節因緣,有時你可以慢步而行,欣賞沿途的美麗景色;有時也不妨效法牧童夕陽晚歸,騎在水牛背上,橫笛在手,吹響心靈風光。行住坐臥,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不拘於形態,不束於意識,心靈自然輕鬆自在。

至於「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兩句,第一句一般人比較能夠理解,第二句「橋流水不流」,又超越了人類的經驗範疇,令人費解,以為說這話的人發瘋了,故作驚人之語。

其實,世界萬物都有主客觀的存在,主觀,帶有一個「我」;客觀,少了一分「我」。「我」的有無,對人事物的看法就會迥然有異。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在《赤壁賦》一文中有一段主客的對話,不僅富有詩情,更潛藏著深不可測的襌意。茲節錄如下,以供玩味:

客曰:「月明星稀,鳥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因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釀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羡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這樣的文字不可不謂不美;這樣的境界不可不謂不豪,曹操固然是一世之雄,面對大自然的無常變化,時空的不盡推移,也不得不臣服低頭,何況平凡如我者。

月明星稀,朋友杯酒高歌,友漁樵於江渚,侶魚蝦與麋鹿,一葉扁舟,舉杯相屬,雖是浮生如寄,滄海一粟,滾滾長江東逝水,夢想著飛仙遨遊,嫦娥抱月,盡情享受短暫如許的此刻,不亦為人生一大快事,何必羨慕逝水的無窮無盡呢?

客人的這番話,就是用有「我」的角度看事物,其間帶有個人的濃濃情感與慨嘆,意境雖然大器,但還不夠全面,所以蘇東坡聽完客人的這番話後才回: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亳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蘇軾的回應,千古稱妙,既說明了變與不變的觀點,又表明了剎那與永恆的關係,站在既「無我」,又「有我」的基石上,冷眼靜觀萬物自然生,自然滅,物有主有客,月有盈有虧,事有消有長,自有其因緣規律,只因我們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與六識,碰觸到了六塵,才產生了夢幻的花花世界。如果沒有這一切的因緣,又哪來月明星稀,哪來紅塵喧囂,哪來旌旗蔽天,哪來舳艫萬里,哪來英雄與懦夫,哪來無定河邊骨?哪來吳宮幽草?哪來秦磚漢瓦?人生而有幸能享受清風明月,都是造物者因緣的恩賜,任何人既不能也無法占為己有。

蘇東坡的《赤壁賦》給「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一個很不錯的注解。宇宙萬物,包括人類在內,都只不過是時間洪流裡的一滴水。從一滴水的觀點看,會認為自己如如不動,流動的是橋。所以蘇東坡才會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這是人生的洞見,也是生命的覺醒。這種穿越時空,來去自如的豁達,沒有所謂的空與有,生與滅,動與靜,人與我,名與利,成與敗的分別,當然會無往而不樂了。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是王陽明心學的四句教法,和佛教所說的「一切唯心造」的道理相去不遠。

一切事物的顯現,是那個人「心的連續」。那個「連續的心」,受到從不知何時開端的無盡過去(無始),持續而來的無知(無明)的潛在力(薰習)所影響,於是事物看起來彷彿是憑著自身的力量而存在。受此蒙騙後,那個人便毫不疑問,自然而然地誤以為事物是自己存在。

放下了我執,剷去了分別心,人世間所有的權鬥與爭紛,名利的汲汲與營營,都不過是瞬間的過眼雲煙,一場庸人自擾的悲劇。

人,既然活著,就要活出意義與價值,那個意義與價值,就是心靈深處的愛。沒有真誠的愛,生命是廉價的,人生是空洞的,只能等著讓時空將它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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