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蔣勳
圖片提供/有鹿文化
中國傳統裡有一個特殊的詞彙──「文人」。
「文人」這個詞彙用西方語言來理解,並沒有很準確的翻譯。
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義?
有人譯為「學者」,但是,「文人」並不只是「學者」。「學者」聽起來有點太古板嚴肅。「學者」案牘勞形,皓首窮經,注疏考證,引經據典。「文人」卻常常優遊於山水間,「漁樵於江渚之上」,必要時砍柴、打魚都可以幹,「侶魚蝦而友麋鹿」,似乎比「學者」更多一點隨性與自在,更多一點回到真實生活的悠閒吧。
也好像有人把「文人」譯為「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也有點太嚴重緊張了,而且有點無趣,讓人想到總是板著臉的大學教授,批判東批判西,眼下沒有人懂他存在的「生命意義」,常常覺得時代欠他甚多。
「知識分子」未必懂「文人」,「文人」不那麼自以為是,「文人」要的是「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蘇州拙政園還有一個小小空間,叫做「與誰同坐軒」,很自負,也很孤獨。不懂清風明月,可以是「知識分子」,但是不會是「文人」。
文人
確切地說,「文人」究竟如何定義?
與其「定義」,不如找幾個毋庸置疑的真實「文人」來實際觀察吧。
陶淵明是「文人」,王維是「文人」,蘇東坡是「文人」,從魏晉,通過唐,到宋代,他們讀書、寫詩、畫畫,但是或許更重要的是他們熱愛生活,優遊山水。
他們都做過官,但有所為,也有所不為。他們在朝從政,興利除弊,但事不可為,也可以拒絕政治,高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天涯海角,他們總心繫著故鄉那一方小小的田園。
他們愛讀書,或許手不釋卷,但也敢大膽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是抄經摘史「博士」類的「知識分子」絕不敢說的吧。
他們不肯同流合汙,因此常是政治上的失敗者,卻或許慶幸可以從汙雜人群喧囂中出走,走向山林,找回了自己。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他們失意、落魄(坐牢),在小人的陷害裡飽受凌辱壓迫,九死一生,如果還倖存,走到自然山水中,天地有大美,行走到了生命的窮絕之處,坐下來,靜靜看著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間雲嵐。
這是「文人」,他們常常並不是瑣碎故弄玄虛的知識論辯,而是觀想「水窮」、「雲起」,懂得了放下。「水窮」、「雲起」都是文人的功課。
他們在生命孤絕之處,跟月光對話,跟最深最孤獨的自己對話:「我欲乘風歸去。」天地有大美,世界一定有美好光明可以回去的地方吧。
他們寫詩、畫畫,留下詩句、手帖、墨跡,但多半並不刻意而為。寫詩、畫畫,或者彈琴,可有可無,沒有想什麼「表演」、「傳世」的念頭。
陶淵明有一張素琴,無弦無徽,但他酒酣後常常撫琴自娛,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天地有大美,聲音無所不在,風動竹篁,水流激濺,聽風聽雨,聽大地春天醒來的呼吸,不必勞動手指琴弦。
這是文人。學者、知識分子都難有此領悟,都難有此徹底的豁達。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十二個字,稱為「手帖」,成為後世尊奉的墨寶,一千多年來書法學習者亦步亦趨,一次一次臨摹,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將相的傳世印記。然而「文人」之初,不過是一張隨手寫的字條,送三百個橘子,怕朋友不識貨,提醒是霜前所摘,如此而已。
寥寥十二個字,像「指月」、「傳燈」,有「文人」心心相印的生命記憶。太過計較,亦步亦趨,可能愈走愈遠,落入匠氣,也難懂文人隨性創造的初衷吧。
「文人」的作品是什麼?從西方的藝術論述一板一眼,可能無法定位〈奉橘帖〉的價值。
文人作品常在可有可無之間,《世說新語》留下許多故事,都彷彿告訴後世,爛漫晉宋,其實是「人」的漂亮。看到〈快雪時晴〉,看到〈蘭亭集序〉,也只是想像當年戰亂歲月裡猶有人性的美麗委婉。流失到日本的〈喪亂帖〉、「喪亂之極」、「號慕摧絕」,是這樣祖墳都被荼毒的世代,可以寫一封信和朋友說自己的哭聲。
一切都不必當真,匠氣的臨摹者應該知道:所有傳世的王羲之手帖,原來也只是唐以後的摹本,並不是真跡。
這也是西方論述不能懂之處。但是,被西方殖民,失去論述主權超過一百年,二十一世紀了,期待一次東方文藝復興,此時此刻,我們自己可以懂嗎?
王維、蘇軾的詩還流傳,可靠的畫作多不傳了,但是歷來畫論都談及他們的巨大影響。王維的〈輞川圖〉不可靠,蘇軾的〈枯木竹石〉也不可靠,藝術史如何定位他們的影響?
王維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詩中有了「留白」,也有了「墨」的若有若無的飄渺層次。
蘇軾讚美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必然還看到王維畫作吧,八個字,也不像西方長篇論述,點到為止,懂的人自然會懂,會心一笑,「誰把佛法掛唇皮」?
大江東去,歷史大浪淘沙,他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有,也可無。「作品」更只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可有,也可無。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東坡走過頹壞的寺廟,在牆壁上看到自己往昔的題記墨書殘痕,斑剝漫漶,似有似無,他因此懂了生命與作品的關係吧?鴻雁已去,泥上指爪,沒有斤斤計較,也可以不在意。「文人」寫詩、畫畫,他們真正的作品或許不是畫,也或許不只是詩,而是他們活過的生命本身吧。
陶淵明還在東邊的籬下採菊嗎?王維還在輞川與田夫依依話說家常嗎?至於是夜飲東坡三更半夜回家,還是在海南澄邁驛貪看白鷺忘了潮水上漲,懂了他的哈哈大笑,或許也就懂了一個民族「文人」的蒼涼與自負吧。
我寫詩,也畫畫,覺得好玩,有時大痛,有時狂喜,有時哭笑不得。哭、笑,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沒有使命,也一點都不偉大。青年時在「責任」、「天下興亡」、「時代考驗」一大堆政治教條裡長大,後來寫詩、畫畫,好像也只想藉詩畫批駁對抗自己根深蒂固的迂腐可笑吧。
更多時間,走在山裡,看流泉飛瀑,聽千千萬萬葉與葉間的風聲,明月如水,覺得可以隨星辰流轉,看一個文明的繁華如此,繁華都在眼前,而我端坐,凝視一朵花,心無旁騖,彷彿見到前身。繁華或許盡成廢墟,看到一朵花墮落,不驚、不怖、不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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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蔣勳愛詩,從年少到白髮,在鄉野漫步間總有詩為伴。
[Not a valid template]↑ 蔣勳的〈淡水河〉隔岸遠眺大屯山景,觀天地大美,也觀心。
[Not a valid template]↑ 沙洲上隨風搖舞的芒花海亦燦麗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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