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張蒼松
再見到九二一地震的受災戶,我往往劈頭第一句話就說:「你變了!」這三十六戶雙肩挑起重建和生活重擔的戶長,在他們臉上個個都露出遍歷風霜的老態,但這豈僅是天增歲月的生理週期使然,不論重建完成與否,多數人仍以樂天知命的生活態度面對橫在眼前的另一遭人生長路。
遭受百年大震摧殘,家的形式頓時化為帳篷、自用車、貨櫃屋、營房和組合屋,或暫且棲身殘破的家園。地震後的那兩年,我訪視了五十個家庭,逐一拍攝家族照,意欲鋪陳災區重建家園的紋理。去年開始,我進一步訪視上一波的紀錄中的三十六個個案,希冀在原有的橫向鋪陳上,以「一個家」為一個子題,採行縱向紀錄。
我用「過去和現在」兩張照片來排比、對照家庭變遷和世相人性,甚或藉由這些平實的家族照,回首災後家園重建的來時路。把兩張、兩張照片聯結起來閱讀,濃縮為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人生情味──影中人離席了、原先的被攝對象拉拔長高了、或增添了新生命襁褓在懷;抑或求學外宿、遠嫁他鄉、出外謀生……,家族合照成員,增減互見,卻示現了聚散無常的人生常態。
綜觀七個月來的田野調查,顯而易見地,家屋重建比起校園及產業重建的進程落後許多,從我探望過的三十六個家庭來檢視重建的步伐──完成重建的只有十五戶(多數家庭背負雙重房貸)、租屋的四戶、寄宿或住進親人家裏的六戶、住組合屋的二戶、修繕或補強後仍可居住的四戶、棲身簡易房屋的四戶,另外,有一戶住到收回的出租房子(今年五月前的狀況)。
看來似乎八成已然居有定所,不過,想要達成「人人安居樂業,戶戶安身立命」的理想,尚待公部門為整個重建區廣大的兄弟父老姐妹住的問題再加把勁。
回想災後百日裏,我焦急地往返於滿目瘡痍的鄉鎮之間,置身幅員遼闊的災區,個人的能力顯得十分卑微,這股莫名的無力感曾一度激盪了我興發師法「美國農業安定局」(Farm Security Administration,FSA)策動的集體創作計畫──FSA於美國經濟大恐慌的非常時期,號召十多位紀實攝影家,自一九三五年起為期七年,調查美國全土農業問題和農民生活實態,合計拍攝了二十七萬餘張照片,經由傳媒和展示激喚美國國民一起伸出援手,力挽社會失衡的狂瀾。
不過,想要援引「FSA精神」在台灣實踐的可能性,一旦錯失第一時間,這樣的想望終究是徒呼負負,感嘆時不我與!
漫漫重建路,影像呈現的張力不比受災伊始強烈,但我祝願,這種因災難而起的「張力」早一日在地表滅絕。我深信,持久而深刻的張力必然來自內容的「情感傳達」,並非由乍見影像所迸射的「視覺傳達」引發的瞬間效果。
儘管這些年來,我多以結合報導攝影和報導文學映顯弱勢族群的處境和心聲為首要考量,爾後再回歸到「以影像出發」進行長期紀錄,譬如:精神病患、痲瘋病患及現階段的九二一重建戶,縱然先盡了報導的職責再轉換成創作主題,但目睹困阨人生,有時候依然存在著不想輕啟快門的痛,這是創作中難以承受之重啊!
還記得九二一災後那一年的元旦,我前往台中縣新社鄉攝影取材,途中遇見一位在地父老,他語帶輕藐、敵意和不滿地對我說:「拍照有什麼用?你有能耐幫我們蓋房子嗎?」這句話紮紮實實地令我難過了良久、良久……
面對九二一這樣的巨大天災,各個創作領域裏,也唯有攝影才能夠立即而真切地掌握活生生的人生現場。身為攝影工作者,我抱持當仁不讓的使命感,藉助影像無可取代的本質,想要把常民生活形塑成為隱含藝術性的恆久記憶。
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說:「疼痛都在記憶完整表達之後,才肯消褪。」我認為輔以文字的報導攝影,這個介質會是貼切的催化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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