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同弘(經典雜誌資深撰述)
圖片/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
這個視覺專題醞釀了十二年之久。
二○○四年夏天,我與當時的圖片編輯杜志剛打開特約作者Lambert van der Aalsvoort寄來的航空包裹,裡頭是在西方文物市場搜羅的太平洋戰爭台灣影像。雖然已從史料及採訪中明瞭轟炸之劇烈,但於攝影作品中目睹,那觀看還是令我們驚訝莫名。彼時鏡頭攝下的,是高雄鹽埕埔的龐大爆炸煙塵、虎尾飛行場機骸冒出的濃濃黑煙、遭B-25轟炸機低空炸射的竹南車站、戰後台中某營舍的斷壁殘垣……
這些影像皆出自美軍之手,無論是空中攝影抑或現地調查,無論是按下快門(shooting)或是扣下板機(shooting)。「製造戰爭與攝製照片是兩種兩相疊合的行為,」評論家桑塔格(Susan Sontag)之於攝影術的思索,曾是以一種最寫實的方式在台灣上演。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一書中,她引述容格爾(Ernst Jünger)一九三○年的反省:「促使人們製造出分毫不差地向敵人精確瞄準的殺傷武器的智慧,也同時激發人們竭力地把重要的歷史事件鉅細靡遺地保存下來。」
那盛夏之際,我們正為經典雜誌年度專題【一九四五】繁忙籌備,開篇的楔子即是從這觀看經驗切入:「甲子回眸,再現日治台灣史。」在大戰結束六十週年,專題接續刊出並成書。戰爭雖只是《赤日炎炎:台灣一八九五~一九四五》的終章,但之於視覺生產的反思,貫穿了經典歷史書寫的每一頁。
我們或以嘉南大圳及基隆港碼頭的繪葉書(明信片)標誌台灣現代化百年進程的無可分割,但同時也探究殖民政權的宣傳運作,這類進步光鮮的影像背後是被遮蔽與被抹除的庶民實相。我們或以轟炸攝影逼顯戰爭的殘酷,但亦省思更深層的、戰爭工業化與現代國家建成的互為表裡:那日本帝國的南進擴張策略,與因之而起的台灣島國防工業發展,如何一寸寸地將島嶼捲入戰爭漩渦。
可以這麼說,影像史料的運用並非僅是歷史事件的佐證或報導書寫的蓋棺定論,而是另一種歷史的考察入徑,思索的起點。
影像史料庫的建立
也是那時日,台灣文史工作者著手重建戰爭影像,包含美軍的新聞發布、媒體報導與各轟炸中隊的任務報告。比如魏德文先生的長期投入即是一例,正是在南天書局內,我閱覽了美國陸軍第五航空隊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進行的台灣轟炸現地調查攝影。該部於四四年年底進駐菲律賓,隔年一月接手成為空襲福爾摩沙的主力,出動飛機架次與投彈總量皆居各部之冠。
民間的努力只能是點狀的搜羅,戰爭影像史的重建工程最後是由官方學術單位來完成。二○○九年,中研院GIS專題中心啟動「台灣文史資源海外徵集與國際合作計畫」,有系統地翻攝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美國國家檔案館(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or,NARA)、美國空軍歷史研究部(Air Force Historical Research Agency,AFHRA)等單位典藏的戰時台灣航照。學界運用這批航拍也已累積一定的成果,包括洪致文教授之於彼時遍布全島的飛行場的調查、之於空襲與台北城市紋理變遷的開創性研究;以及張維斌博士之於美軍作戰檔案的翻譯著述、並利用相關文獻資料與航照交互考證。
而結束【一九四五】專題,經典雜誌繞路而行,我們或與空中攝影家齊柏林合作,推出【高度觀察】專題,或是在影像史料的蒐羅基礎上,陸續完成《台灣脈動》與《川流台灣》的人文地理專著。從公路到河流,經典團隊逐一踏察、溯源、拍攝。在中研院派員赴海外徵集的同一年,我埋首於台灣河川報導的編輯作業,日以繼夜判讀衛星遙測影像上每一道稜線與分水嶺,以近乎手工的模式,一點一劃勾勒台灣各大流域的水文。那張全開地圖我們名之為:「福爾摩沙水經」。
人類如何觀看戰爭?
Lambert最初寄來的郵包裡,有幀影像一直留存在我腦海。那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四日發布的新聞照,李梅(Curtis LeMay)將軍於中國後方機場祝賀一架B-29的機組員。軍方的新聞描述是,於成功突襲福爾摩沙後,歸返的機組員雖疲憊但滿臉喜色(weary but beaming)。真是如此嗎?照片裡,隊伍前的中尉雙眼朝上,目光並不在李梅身上,中間的轟炸領航員看向攝影者,那睨視穿透相紙而來,而隊尾機槍手則轉過頭去。
統率第二十航空隊的李梅是戰略轟炸的堅定推動者,任內還曾規畫對武漢與東京的大規模空襲。戰爭末期,盟軍對軸心國城市採行地毯式轟炸,燒夷彈造成的死亡較之廣島原爆更多,那地獄般的火海景象,也曾發生在嘉義、麻豆等的台灣尋常市街。但戰爭中的執行者,從不只一種表情,無論是敵對戰線的哪方,無論在漢口、德勒斯登或者焚燒的台北,總有士兵拒絕凝視這一切。文學作品可供我們在大寫歷史的描述外,窺見個人的見證與抵抗。經典小說《第五號屠宰場》即源自馮內果(Kurt Vonnegut)親歷德勒斯登大轟炸的經驗。
在現代文學閱讀中,那幀突擊台灣歸返的新聞照,還與另一本著名的二戰諷刺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主人翁約瑟連的形象疊合。在殘酷且喪失意義的轟炸追逐中,戰爭本身成了將戰爭持續下去的理由,而飛行員則陷入荒謬的存在處境:如果你瘋了,依規定你可以不必執行戰鬥任務;但當你向長官提出停飛,這又證明你是位理性之人,必須繼續飛行。戰爭致使每個人瘋狂,而天地之大,反戰者無所遁逃。
人類如何觀看戰爭?為何這些影像與歷史的目擊,都無法讓我們免於重蹈覆轍。桑塔格回溯攝影史:「戰爭受害者的照片本身已成為一組修辭。它們重申。它們簡化。它們煽動。它們製造了達成共識的幻覺。」有人相信攝影可以阻止人類殺戮,但它卻也被用以鼓吹暴力或聲討血債血還。而在當代,戰爭成為遠方之人客廳裡的聲色奇觀,是最有賣點的新聞。「也許唯一有資格目睹這類真慘實痛的人,是那些有能力舒緩這痛苦的人――像是拍照所在地的戰地醫院的外科醫生――或那些可以從中學習的人。其餘的我們,不論是否刻意如此,都只是窺淫狂罷了。」
在這軍事衛星與無人機主導戰事推進的時代,真實殺戮與虛擬電玩的觀看界限已然混淆,桑塔格留給世人的倫理課題,只會愈加地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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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情報單位利用空照判釋攻擊目標,這張攝於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岡山航照圖上,標示出日本第六十一海軍航空廠的廠房、營舍、機庫、機場、鐵道以及輸電線路。經過該年十月美國海軍艦載機與陸軍航空隊B-29轟炸機三個梯次的猛烈轟炸,六十一航空廠已失去飛機組裝與保修的能力。
[Not a valid template]↑ 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九日,恆春鎮遭逢傘降破壞殺傷彈攻擊。
[Not a valid template]↑ 尋找日軍機場是戰時航空偵察的主要目的。位於今福興鄉番婆村一帶的彰化飛行場,疏散滑行道與無蓋掩體構成飛蛾般地景,兩側還藏著三座致命的防空塔。
[Not a valid template]↑ 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九日,軍機左舷傾斜攝下澎湖白沙鄉。從戰時敵情偵照到戰後協助盟邦調查國土,美軍航拍記錄了四○至五○年代的台灣自然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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