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蔡佳珊(經典雜誌特約撰述)
攝影/蕭耀華
入秋之後，毒辣的太陽終於和顏悅色起來，水果攤上卻逐漸冷清了，西瓜、芒果、鳳梨等一干熱情水果全都偃旗息鼓，悄聲告退。短暫的中場休息後，過幾天攤位上卻赫然堆起了高高的一座綠色小山，哇，是文旦上台了！
月餅搭文旦，向來是台灣人過中秋的不二食譜。清新爽口的文旦柚，恰好能解月餅的甜膩，也能退去整個夏天蓄積在體內的火氣。「柚」也與「祐」同音，有著吉祥的涵意，加上果型碩大飽滿，中秋佳節用它來祭祖送禮，最好不過了。
吃過台南麻豆的老欉文旦嗎？那可是柚中極品，一般水果攤上買不到的。除非你深謀遠慮早在一年前就向果農預訂，或是很幸運地剛好有親友是麻豆人，才有福氣嚐到這款珍味。
好吃的文旦皮薄無籽、豐滿多汁，每瓣果肉瑩潤如一把玉梳，米粒顆顆細緻柔嫩、酸甜適中。嘴刁的麻豆人還會告訴你「品」文旦的藝術：要仔細感受它的喉韻，嚥下之後還會回甘的，才是上乘的頂級文旦。
真要講究起來，麻豆並非全台栽種文旦最多的地方，也不是最早的地方。相傳文旦是一位姓文的小旦家裡所種出來的變種，於康熙四十年(一七○一年)傳入台灣。乾隆晚期，台南安定鄉鄭拐庄人黃灌以種出的文旦別具特殊甘味而馳名，道光年間，麻豆人郭庭輝以幾斗米向黃家換了六株文旦苗帶回家種，過了幾年結果，滋味竟比安定更勝一籌，於是左鄰右舍跟著種植，「麻豆文旦」也聲名鵲起。
「競傳麻豆勝平和，秋日園林柚子多」，這句子出自一八七五年左右何徵的《台陽雜詠》。平和位於福建漳州，自古便是中國柚子的名產地，可見得在短短幾十年之間，麻豆種出的柚子品質已經有口皆碑，連對岸也風靡。
現今全台各地都有文旦出產，但大都是麻豆文旦以無性繁殖苗分植出去的。其中又以花蓮縣栽培面積最大，雲林斗六、苗栗西湖、宜蘭冬山、台北八里也都以文旦馳名。每到中秋，北中南東的文旦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吸引買氣，簡直可說是文旦的戰國時代。
即使競爭這麼激烈，麻豆人還是老神在在。當地人稱文旦博士的方賜祿老師解析，麻豆鎮不論天候地理都得天獨厚：秋冬乾燥，有利文旦樹開花著果，夏天雨水多，可幫助果實成長，而日照充足，則可增進果實品質與風味，再加上獨特的土壤地質，和代代相傳的管理技術，都是別處無法比擬的優勢。
宅園裡的古蹟文旦
麻豆人對於自家文旦信心滿滿，還源自一段光榮歷史。穿過「自從文旦出買郎，百果稱臣拜下風」的紅色牌樓，我們來到了位於麻豆北勢里尪祖廟的買郎宅，拜訪這座有「古蹟文旦園」之稱的郭家果園。
一百多年來，結實纍纍的柚子樹庇護著簡樸的平房，這兒居住的就是麻豆文旦移植始祖郭庭輝的後代子孫。依據麻豆資深文史工作者詹評仁所主持的《台南縣麻豆鎮耆老口述歷史紀錄》，買郎宅的文旦在清朝時就曾由福建總督獻貢清廷，到日據時期更是風光，自明治時代起，日本政府每年選拔園中二十株文旦樹為「保護母樹」，專呈天皇御用，即使園主也不可以擅自摘取。
園中第一代文旦祖木枯死時，麻豆公學校(今麻豆國小)的校長中村龜吉，還將祖木的樹頭挖掘出來，典藏在學校紀念館中供人憑弔，印證了「吃果子拜樹頭」這句諺語。
至今，郭家客廳牆上仍懸掛著昭和年間頒發的文旦評鑑獎狀，獎狀雖已泛黃，價值仍不減當年。守著這片祖傳文旦園超過一甲子的郭金田老先生說，他們的文旦平均樹齡達四、五十年，每年收成都是銷售一空，許多客人都是從年輕時期就認識的熟客。
買郎宅的文旦為什麼特別好吃？最普遍的解釋是，此地週邊在三百年前為麻豆港倒風內海地區，土壤保留了海水的鹽分和豐富礦物質，因而造就了絕無僅有的迷人風味。
而「買郎宅」這個特殊的地名，也恰是解讀麻豆歷史最好的起點。從事地方文史研究的梁茂隆老師解說：「買郎」是平埔族人名，「宅」就是「宅園」。麻豆社曾是西拉雅族世居之地，住民習慣將房舍蓋在林園之中，清幽雅致。三百多年前郁永河在《裨海紀遊》中即形容此處：「雖皆番居，但嘉木陰森，屋宇完潔，不減內地村落。」乾隆十四年(一七四九年)，諸羅知縣周芬斗《詠麻豆社》詩中也曰：「家家小園林蔭護，一畝檳榔一草堂。」說的就是西拉雅人的宅園景觀。
漢番交替之後，麻豆已難尋平埔遺跡，唯獨宅園之風留存下來。紅磚古厝三合院，厝前厝後幾棵老文旦樹濃綠成蔭，周圍可能還散植著諸如含笑、玉蘭、紫薇、山茶⋯⋯，這就是典型的麻豆宅園風光。
情真意切搏美名
在三十幾年前，麻豆雖處處可見文旦樹，卻還不算是經濟作物，只堪稱是園中一景，少有人拿來販售。
「早期麻豆種文旦不是在賣，而是在送人的，」麻豆子弟開南大學副教授黃服賜認為，文旦最能表現出故鄉的溫暖人情。
每當秋節將至，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將文旦分贈親友，郵局裡總是大排長龍，而今則是宅急便的生意大旺。
麻豆文旦的好形象，也就是在這樣情真意切的往來當中累積起來的。佳節收到了鄉親大老遠寄來的一箱文旦，每一顆都飽含祝福，誰能說不好吃？日據時代嘉義士紳蘇櫻村就有詩云：「文旦因何搏美名，耐人尋味最關情。」這個關鍵的「情」字，才真正是麻豆文旦美味的祕密。
麻豆人不僅擅於種文旦、品文旦，還賦予了文旦濃厚的人文氣息。麻豆在荷蘭時代就是工商發達的富裕之地，受教育的人多，自古以來文風鼎盛。直至今日，麻豆的公教人員比例仍然很高，很多專業果農都是退休老師，用作學問的方式很認真地種文旦。
文旦也因此經常成為當地文人雅士吟詠的對象，這可是其他水果少有的殊榮。有「處處芭蕉籠薄霧，家家文旦醉朝曦」的雋永古詩(綠社詩人呂左淇《麻豆覽勝》)，也有「一陣軟風，枝頭輕輕仔搖動，花瓣像落雪，樹仔跤鋪一重白紗」的美麗台語現代詩(藍淑貞《柚仔花》)。文旦在麻豆人心中的地位，已不只是一種水果，還是滿腔鄉情與文思之所繫。
最詩意的時刻，莫過於三月的柚花季節。盛放的白色花朵，讓整個麻豆小鎮都瀰漫著醉人的香氣。「早上清新像少女，中午像淡妝的熟女，晚上像阿婆用的花露水，」麻豆鎮農會總幹事李育賢形容那香氣之悠遠，「你甚至不用進城，在高速公路上把車窗搖下來就聞得到。」
麻豆人這樣由衷地愛文旦，文旦竟也會若有所感地回應。時常查訪各戶果園的農會助理技術員李堉碩就表示，文旦是種跟人很親近的水果，人氣越旺，長得越好，因而有著「有人在行踏，柚仔最好吃」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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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甜秘密】
- 品種：柚子是芸香科(Rutaceae)柑橘屬(Citrus)，台灣的柚子包括有文旦、紅文旦、白柚、紅柚、西施柚、晚白柚等多樣品種，其中仍以文旦的種植占絕大多數。
- 產期：文旦採收期在農曆白露前後十天，約國曆九月上旬，隨著緯度由南往北陸續收成。吃完文旦，香甜多汁的白柚接著上場，晚白柚則要等到十一月。
- 營養：柚子熱量很低，富含維生素C和可溶性纖維，可消除腸胃惡氣，清熱解毒。白柚據說還有降血壓和增強免疫力的功效，柚皮可製藥材，能止咳化痰。
- 怎麼挑：又大又漂亮的果子可能來自年輕果樹，滋味普通，反倒是看起來矮肥短的小個頭文旦，才是甘味上品。陳哲雄傳授挑選口訣──細膩油囊，翠綠(轉)橙黃，尖頭底穩重，一斤以下十二兩，皮薄、光滑、體豐滿，米軟、汁多、味甘甜。此外還要顧三老：老園、老農、老欉。
- 怎麼吃：柚類水果要放在通風處等待「辭水」，等到外皮略顯黃皺，甜度提高，果肉變軟，才是風味最佳的時機。耐儲存的白柚甚至可放上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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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麻豆文旦的發源地在北勢里的三元宮一帶，此廟別名「尪祖廟」，曾是平埔族的信仰活動中心。
[Not a valid template]↑ 買郎宅古蹟文旦傳人郭金田先生。郭家仍保存著日據時代獲頒的獎狀，見證著「御用文旦」的輝煌歷史。
[Not a valid template]↑ 麻豆的文旦樹大都栽植在自家周圍空地，形成了獨特的宅園文化。
[Not a valid template]↑ 用來測量水果熟成甜度的甜度計，好吃的文旦必須要酸甜適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