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楊維晟
西南氣流悄悄順著中央山脈攀升，熱對流不安地在高空擾動，直到太陽跑到西邊盡頭躲了起來，蓄積在疊嶂山巒的能量才一次爆發。連續幾夜大雨，下得東部人心都慌了起來，八八風災的陰影猶在，幸而這次雨神不再任性，間歇性大雨雨量尚在大地與河川可承受的範圍。乾渴已久的河道重新灌注了活力，用泥色濁流與盛大水勢，衝破東北季風形成的沙嘴地形，宣告趕走枯水冬季。
河口變動從沒停過。近兩年走訪全台多處河口的我，深知變動必帶來生機，預料連夜大雨將造成河口樣貌與生態大洗牌。慶幸沒因為怠惰而背叛直覺，數日不見的台東知本溪口，怦然躍動的生命又一次感動了我。
自中央山脈深處奔流的泥流，終於在河口卻步，一堵名為太平洋的藍色大牆與泥流互相抗衡，兩相較勁下推擠出無數泥色山峰，發出隆隆怒吼。泥色山峰彷彿想在太平洋面前誇耀波峰，偶有幾個特別大的波峰捲得特別高，下一秒仍逃不開破裂碎解的命運。此時，白翅黑燕鷗(Chlidonias leucopterus)掀起另一波河口生態的高潮。
白翅黑身的白翅黑燕鷗，無懼河海拉扯的威力，不斷盤旋在河口上空，巧妙地巡弋於泥色山峰間，目的是尋找魚蹤。我納悶泥流中真有魚群？從不忍離去的白翅黑燕鷗與岸邊群聚的釣客看來，疑慮當顯多餘了，河川自中上游攜帶大量營養鹽物質沖刷入河口，河口魚群興盛不令人意外，根據釣客透露給我的訊息，這天鳥兒的大餐是近海魚種：青鱗魚(Sardinella zunasi)。
我想起一個月前某個陰霾的下午，同樣的知本溪口，同樣的釣客雲集，飄著細雨的知本溪怒吼平和許多，但河口外海的燕鷗(Sterna hirundo，亦稱普通燕鷗)數量更勝白翅黑燕鷗，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變形蟲，各自分裂尋找海面下的青鱗魚群，一旦有夥伴發現食物蹤跡，又漸漸靠攏聚合。不知哪隻首先發難衝下海面，其餘紛紛跟進，含油脂的羽翼使靠河海維生的鷗科鳥類無懼沾溼身子，讓牠們得以完成飽餐一頓的想望。
回過神來，就在眼前的白翅黑燕鷗群中，我看見了小燕鷗(Sternula albifrons sinensis)。牠們幾近一身的雪白混在其中，有幾隻還向我飛了過來。原來眼前河口緩流與積水處是小燕鷗的獵場。很少能在近達二十公尺的距離觀看水鳥，看準小燕鷗心無旁騖捕捉各類溯河而上的魚苗(多為河海洄游的鰕虎科魚類)，我才膽敢一步步縮短無形的距離障礙。
飛抵台灣的小燕鷗可能遠自澳洲(二○一二年夏天於宜蘭蘭陽溪繫放的小燕鷗，同年十一月在澳洲昆士蘭省海邊被發現)，選擇台灣各大河口棲身落腳，除了填補長程旅途消耗的脂肪，求偶配對與繁殖後代才是夏日重要任務。
遷徙鳥群的游獵場
春夏之際從南方往北遷徙來台灣繁殖的鳥類稱為「夏候鳥」，春天返抵台灣並於騎樓下築巢的家燕即為著名的夏候鳥；若繁殖地並不在台灣，只將台灣當做漫長遷徙路的一處驛站，此類稱為「過境鳥」，知本溪口與我不期而遇的白翅黑燕鷗、燕鷗，皆是眾多過境鳥種之一。
小燕鷗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來回奔波於河床休息處與河口獵場，重複著定點滯空飛行、低頭搜尋目標、展翅向下極速俯衝等高難度動作，若鰕虎魚苗溯行於河岸邊，俯衝而下的小燕鷗會在撞擊河床前煞車減速，以優雅的弧度掠過水面，細長黃嘴總能順勢叼起一隻半透明的魚苗；若魚苗匿蹤於積水處，視力甚佳的小燕鷗也能瞄準好目標，俯衝時改而微微縮起雙翼，這次的自由落體像顆投進水中的炸彈，炸開一陣水花。等著被填滿的胃值得小燕鷗冒這個險。
這群小燕鷗看上知本溪並定居下來，皆因河口與外海都是牠們的游獵場，包括西部的新竹香山、台中大肚溪口、宜蘭蘭陽溪口、澎湖青螺灣與幾座無人島都是著名的小燕鷗繁殖地，開闊的砂礫河床堪稱繁殖育雛美地。
由小燕鷗一次次精準的獵捕行動，證明河口蘊藏豐富魚類資源，數量龐大的各類魚苗是獻殷勤的好禮物。繁殖季初期小燕鷗公鳥使出渾身解數，密集往來獵場與母鳥間，為了爭奪獵場資源不惜與其他公鳥展開追逐戰。討好異性的天性，放諸任何物種皆然。
打情罵俏的小燕鷗是河口野性舞台的小插曲，真正的重頭戲或許不易被人們觀察到，但它的確在日月星辰之間發生——野性、執著、命定、掙扎、毅力，再多的台詞、再多的畫面都難以剪接出這齣生命戲碼：遷徙。生命的播放鍵一旦按下，畫面只有在片頭淡入與結尾淡出，無法停格，沒有插接剪接，更不會有倒帶的機會，我只能用相機為遷徙的生物留下一千萬像素的假性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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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河口生態豐富，盤旋上空狩獵的燕鷗會隨著水下的魚群改變隊形。
[Not a valid template]↑ 端午節前後，東部出現捕鰻魚苗熱潮，捕鰻人入夜後也不鬆懈。
[Not a valid template]↑ 黃頭鷺常與小白鷺一同遷徙，離開遷徙航道後常現身於稻田間。舊時台灣以務農為主，耕牛身旁總有牠們半黃半白身影，因此亦有牛背鷺的別稱。
[Not a valid template]↑ 從濁水溪河口眺望咫尺的雲林麥寮工業區，彷如海市蜃樓，因大規模土地開發而引起的河口生態危機，卻是人類必須面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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