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子珊(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劉子正(經典雜誌攝影)
關上門，日光燈曖昧的光線，把濃濃的夜色、髒亂的街頭和喧囂的塵土暫時擋在外頭。充作劇場的小辦公樓內，十幾個人忍耐著燠熱，時而低聲吟唱、時而掙扎咆哮，全神貫注地排演著。卸下白天攤販、清潔工、司機、學生的身分，他們生澀但投入，只是人人心中糾結著同一件心事——他們是遭迫遷的貧民窟居民。
距離公演的日子，不到一個月了。
三十八歲的瑪麗珍大概未曾想過，自己一個洗衣婦，竟會跟戲劇扯上關係。幾個月前，戲劇工作者到貧民窟招募新演員時，瑪麗珍剛為丈夫辦完葬禮。好心的鄰居為了讓她走出喪夫之痛，拉著她去試鏡，竟意外通過。他們告訴她，她可以演出自己的故事，讓社會大眾了解她的處境，為自己發聲。瑪麗珍不懂這些，但她願意做任何事保護這個岌岌可危的家。
在馬尼拉，隨著都市不斷發展，土地資源日趨緊張，蓋在公有地上的貧民窟，該保留抑或拆遷，是「貧民」百姓和政府僵持多年的矛盾。
瑪麗珍記得二○○五年那個大白天。男人都出去工作了，執法人員卻突如其來，要強行拆除貧民窟。瑪麗珍和其他女人圍成人牆，死命擋住了他們。瑪麗珍在這裡出生、長大、結婚、生子，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搬去哪裡。而接觸劇場以前，她只知道用孱弱的身體去抵擋每一次的拆遷行動。
瑪麗珍回過神來。輪到她出場了：「我丈夫患上肺癆過世了，我幫人洗衣服，養育八個孩子。家裡經濟拮据，孩子也被迫輟學了。」一旁，蜷縮著身子等母親結束彩排的孩子，已倦極睡去。
「這齣劇《Panunuluyan》以耶穌誕生事蹟為藍本，但加入很多演員的親身經歷。」導演威爾遜為我解說，「腳本、插曲，都由演員參與討論、創作。」在菲律賓語中，「Panunuluyan」是「敲門借宿」的意思。此劇講述聖母瑪利亞分娩前，和丈夫挨家挨戶敲門借宿，卻連遭拒絕，最後被迫在馬廄中誕下耶穌。演員希望藉由劇情，向政府反映自身生活情境，爭取都會中一席落腳之地。
與民眾一起的「民眾劇場」
以戲劇抗爭，他們並非先例。在菲律賓的社會和民主進程中，這種從民間出發，用民眾議題、由民眾演出、讓民眾討論、充滿革命色彩的「民眾劇場」(People’s Theater，台灣稱作社區劇場)，一直是草根社群重要的抗爭手段。其中最大的推動力，來自菲律賓教育劇場協會(Philippines Educational Theatre Association，簡稱PETA)。
一九六五年，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總統上任後，實行獨裁政治。在這最壓抑的年代，PETA於一九六七年成軍。有別於當時興盛的英語劇，PETA打定走草根路線的主意，以菲語劇形塑國族主義之餘，致力結合戲劇、音樂、舞蹈、繪畫、肢體等多元藝術演出，打破社會的「沉默文化」。只是，在白色恐怖瀰漫下，民眾劇場備受打壓。
「很多劇場人被抓，有人最後索性走進森林，拿起槍械。」少年威爾遜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接觸到民眾劇場。此時，革命浪潮正轟轟烈烈地席捲全國。從南到北，社區、教會、學校，劇團接二連三成立起來，「只要有遊行，幾乎就有表演。」一九八五年，他見證了一場和平革命，馬可仕在群眾壓力下下台，終結了二十年的極權政治。
改朝換代後，民眾劇場保留批判政府的角色，並開始關注婦女、兒童、環境等議題。菲律賓民眾劇場的經驗，鼓舞了全世界，尤其PETA發展出一套實戰方法，廣為台灣等各國借鏡，被喻為「當今最具影響力的民眾劇場之一」。
「戲劇不可能從社會發展上抽離出來。」如今任職PETA企畫經理的威爾遜如是結論。配合遊行、演講、發傳單各種行動，民眾劇場承襲了濃濃的革命基因，卻又帶著一種歡樂而不拘小節的氣氛——社區、馬路、公園、籃球場、卡車上、鬥雞場，哪裡都可以是劇場，誰都可以是觀眾。在沒水沒電、教育水準又不高的貧民窟，劇場正好是最直接有效的媒介，「它是一面鏡子，讓居民看清社區問題、思考改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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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由於未獲土地權，巫林安貧民窟沒有道路設施，居民天天頂著烈日，在泥濘難行的地上運載木材到炭窯，每週僅賺取不到新台幣二百元的微薄收入。
[Not a valid template]↑ 瑪麗珍(左二)自丈夫病逝後，靠洗衣撫養八個孩子。演出成為她抒發生活壓力的管道，也促使她開始關注社區議題。
[Not a valid template]↑ 巫林安貧民窟一名小女孩赤腳走在黑炭泥地上。受到巴瑟格社區激勵，居民亦致力爭取居住權，盼能改變下一代的命運。
[Not a valid template]↑ 伊芙高族人在部落廣場上排練傳統舞蹈達隆(Dallung)，為文化表演做準備。居住於偏遠山區的原住民，文化習俗多為口傳，而今藉由劇場勉力傳承。
[Not a valid template]↑ 身穿伊芙高服飾的劇團成員在田埂上跳舞。山區無正規場地，文化表演未成氣候，劇團備受考驗。
[Not a valid template]↑ 聖米格運河社區空間狹小，少年只能在馬路上打籃球。居民如今透過戲劇發聲，爭取居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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