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水的方山地形
澎湖命中注定要缺水
井水、水庫、輪船運水、海水淡化
共同構成一部艱困的乞水史
與乾旱、強風
對抗了幾百年的澎湖人
強韌中帶著幾分辛酸
撰文/林志恆
攝影/蕭耀華
一場春雨過後,農人們趁著土壤微微濕潤,趕忙在澎湖這片斥鹵地上,牽牛犁田,然後播下土豆種、壓番薯苗,期待這年好收成;跨過春寒,風信稍平,澎湖人照例又度過半年與風相搏,與乾旱對抗的日子。
整整半年,那種風聲、濤聲無日不聒耳的景象,早已是歷代澎湖島民生活經驗中,堅毅刻苦的象徵以及擺脫不了的宿命。
命中注定缺水
千百萬年來,一連串的火山活動以及海陸升降,使得澎湖群島在大陸、台灣兩岸高山夾擊之下,地形破碎地懸浮在台海水道上,象徵乾燥的北回歸線從中劃過,從此決定了澎湖天生缺水的命運。
澎湖居大海之中,地勢最下,當東北季風通過管狀的台灣海峽時,力道愈發強勁。整個冬日,陰霾灰沉的雲層壓得低低的,裊裊起落飄游,但雨就是下不來;平均高度還不到海拔三十公尺的方山地形,既攔不住空中水氣,也留不住好不容易才降下來的雨滴。
潦凜的季風沸海覆舟,捲起鹽沫與塵土,形成一道黏稠而附著力強的鹽霧,澎湖人稱它「鹹水煙」,而鹹水煙所到之處,玻璃起霧,金屬斑駁,樹葉焦黃,少了雨水把鹽分沖掉,作物很快便枯萎、壞死。推行了幾十年的造林綠化,愈發令人氣餒。
百年來的統計,更是一串串殘酷的數字。台灣本島平均年雨量二千六百公釐,澎湖群島還不到一千公釐,蒸發量甚至超過一千八百公釐;相較於宜蘭全年雨日超過兩百天,澎湖則只有九十五天;又因為地小平坦,四面汪洋,境內沒有高山大麓,也沒有溪澗川流,降下來的雨百分之八十盡傾倒入大海,即便少量水留下來了,也透不過堅硬的玄武岩層,而被烈日蒸發到大氣之中。
每隔幾年,嚴酷的亢旱,就要無情地摧折一回,遠的不說,光是一九九一到九四年之間,年雨量遠低於平均值,僅僅在五百至七百公釐之間跳躍。
大旱年,菜宅裏一排排來下及長大的絲瓜,乾枯地掛滿(石老)石牆上,褐黑色的葉子幾乎要化成灰;蓄水量最大的成功水庫,被蒸發得只剩一池泥灘;祈雨的白幡,在鄉間小廟無力飄動著。田野間,只有耐旱的龍舌蘭高高挺立,仙人掌仍能維持常綠,不怕強風鹹水的天人菊依舊豔似榴火。
輪船運水解水荒
守著水龍頭,守著水的日子,澎湖人一點也不陌生。儘管澎湖自來水的普及率已經超過百分之九十四,然而水荒一來,水壓不足,民眾打開水龍頭滴水皆無的狀況,十有八九。
統計指出,台灣本島平均每人每天用水量已超過三百公升,而澎湖居民還停留在一百六十二公升,足見澎湖人因為水源不足,或者被迫必須節約用水,或者在日常生活中,早已發展出一套省水之道。
然而省水總有限度。三天兩頭定時、定量配水措施,載水車穿梭在大街小巷,民眾只能提著水桶,接引最基本的用水需求;有些人乾脆在自家入水口加裝馬達,強行將水打入家中的水塔,這樣一來,反而苦了沒有馬達、沒有水塔的住家。一場搶水風波、沒水喝的恐慌,一觸即發。
自來水公司急了,只好向海軍請求軍艦支援,從台灣運水過來;一九九三年起,又從國外租用專運蜂蜜的
貨輪,每三天兩個航次,一次運水達五千噸,足以舒緩澎湖一天五分之一的用水量。
台灣省自來水公司馬公營運所主任曾合意,在水廠任職二十多年,回想起那段緊急運水、整個營運所幾乎人仰馬翻的日子,不禁嘆氣道:「真的很辛苦,所動用的人力、物力,都是史無前例。」
遠在七十六海浬以外的高雄港,為此特別埋設了一條管線,注滿一船水要八個小時,然後搖搖晃晃八個小時度過台灣海峽,再耗時八個鐘頭從馬公港卸下清水,如此周而復始。
只不過這樣大費周章還不保證水運得過來,當東北季風吹起,台澎之間的黑水溝如同一鍋翻花沸沸的開水,運水輪風大不開,浪大不航,澎湖人仍得「看天喝水」。
首座海水淡化廠
就在那幾年,爭吵多年、全台灣第一座海水淡化廠終於在成功水庫旁蓋起來了,日產二千噸水。公元二○○○年,第二座海水淡化廠轟隆隆加入營運,採用RO逆滲透模式,日產七千噸,一舉承擔了馬公市五萬人口一半的用水量。
「這個廠一停,馬公立刻出問題。」烏崁海淡廠副總楊慧宗一語道出,如今澎湖人不知不覺,已經對淡化的海水產生了高度依賴。
在烏崁靜僻的海邊,廠房機器滾轉聲,振得一片山響。五個過濾桶、一座過濾水槽、九部高壓幫浦、九台微過濾器、一百根RO逆滲透膜,然後一部電腦控制系統、六個工作人員……,就此主宰了三萬人的生活用水。
在楊慧宗眼裏,海水淡化的原理再簡單不過:從外海連通進來的海水,不斷沉澱、過濾之後,施以七十公斤壓力,通過逆滲透薄膜,擠出百分之三十七淡水,留下百分之六十三的濃鹽水,就可直接生飲。
澎湖人大概從來也想像不到,會有這麼一天,自己每天喝的水,竟是圍繞在周遭的海水,果真應驗了「靠海吃海」這句話。
「從台灣運水來,一度水成本一百三十元,海水淡化成本四十六元,成本都比別的縣市貴很多,但我們一度水才賣九塊錢,誰說澎湖人是三等國民?」自來水廠主任曾合意在辛苦為澎湖找水源的同時,也不忘自我揶揄一番。
儘管水公司賣得便宜,澎湖人卻似乎愈來愈不領情,以往喝略帶鹹味的水,久而不自知,「現在有比較,當然要喝這種RO水。」在白沙講美村賣RO水的陳永誠,在自家水井裝置一套兩百萬的逆滲透設備,水經過處理之後再出售,三桶賣一百元,時機好的時候,一桶二十公升的水,一天可以賣六、七百桶。如果換算成水價,一度水值一千六百多元。
也因為見到商機,販賣RO水的機器如雨後春筍,或在巷口,或在大馬路邊,到處都是寫著「RO水」的擘窠大字,一只加水槍,一個投錢筒,只要投幣二十元,就可以加滿整整一桶水。雖然大多數人不了解RO(Reverse Osmosis,逆滲透)代表什麼,但都知道喝起來比原來的「半鹹水」好喝。
謎樣的深水井
澎湖人的用水之路,走得實在艱辛。為了證明「人定勝天」,不少人曾突發奇想,早些年出現過「造山論」,在澎湖北邊造一座山,一來可以擋風,二來則可藉此攔截水氣,誘引地形雨;晚近則是在開放賭場的爭論中,「海底水管說」異軍突起,直接從台灣拉一條水管過來,一勞永逸。
不論如何,海水淡化、船舶運水已經付諸實現,在台灣地區來說也都是創舉,其實幾百年來,澎湖的源頭活水,一直與井水緊緊相繫,對澎湖人而言,井除了是珍貴的資源之外,還深具特殊的人文意涵。
澎湖六十四座群島中,在有人居住的二十座島嶼上,總共密布了四千四百口淺水井,以及一百多口深水井,它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牽繫著澎湖人的生存命脈。
深水井的角色最是特殊,它和民眾距離最遙遠,卻是每位澎湖人每日必飲用的甘泉。或在海邊,或在田野間,或者就在馬路旁,眼尖的人會發現地面憑空伸出一根藍色管子,旁邊架設了水表及抽水機,當流水通過水管,發出暗沉的隆隆水聲,距此地表下一百多公尺,正是澎湖人的生命之泉。
直到今天,即便蓋了水庫,設了海水淡化廠,澎湖的自來水水源,仍有超過半數靠深水井挹注。
日據時代,日本官方已經懂得鑿穿堅硬岩盤,往地底含水層尋找乾淨水源。光復之後,自來水廠開始大量開鑿深水井,然而抽水量遠遠超過補注量,地下水位從一九四九年的二十七點九公尺,大幅降到一九六八年的九十三公尺,平均每年下降三點二六公尺,加上部分深水井海水入侵,水質鹽化,成為廢井,此時水公司才突然驚覺,「水總有用光的一天」。
直到興建地面水庫、水公司控制抽水量,水位才回穩在地面下九十到一百公尺之間,不過仍有部分水井得下探至一百五十,甚至一百七十公尺才抽得到水。
然而這些水從哪裏來?部分研究顯示,澎湖人現在喝的是好幾萬年以前的古老地下水,等於向老祖宗討老本;也有人認為深層地下水位不受降雨影響,而據此推斷,這些水應與大陸或台灣地下水系相通,永不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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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位於烏崁的海水淡化廠,日產七千噸,供應馬公市一半的用水量。淡水廠工作人員正在檢測RO逆滲透膜。
[Not a valid template]↑ 投幣式的RO水在澎湖的街頭巷尾大行其道,雖比自來水貴上百倍,但民眾還是願意掏腰包。
[Not a valid template]↑ 位在馬公中央街的四眼井,幾百年來不曾乾涸過,今天已經不再擔負飲用水的功能,反成為重要觀光景點,被列為國家三級古蹟。
[Not a valid template]↑ 藍色管子底下是全台僅見的地下水庫,而擔負全澎湖一半飲用水的深水井,也是這副模樣。
[Not a valid template]↑ 西嶼鄉合界村的農婦,正在挑水澆灌剛壓下的地瓜苗,沉沉的扁擔,農婦挑起來韻律有致,這是長年累積下來的真功夫。
[Not a valid template]↑ 不需環保單位宣導,許多澎湖人早有「雨撲滿」、「中水道」的先進概念,收集來的雨水可以拿來澆花,而盥洗過後的水,也集中起來沖馬桶。
[Not a valid template]↑ 澎湖人不再甘於喝水公司略帶鹹味的水,使得賣水業有利可圖。此水是經過高級處理,三桶水賣一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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