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王志宏(經典雜誌總編輯)
「拍個照好嗎?」我用藏語詢問眼前兩位陌生的年輕藏男。他們點點頭,帥氣地摘下全罩式安全帽,甩著及肩的長髮,露出靦腆的笑容,扶著摩托車手把,企圖裝出帥氣的姿勢。他們是因為看我們紮營而感好奇,前來看看我們的帳棚和野炊。
我的頭在此刻還隱隱作痛。若不是前兩天為了趕上提前出發的黃效文與溯源隊伍,我必須一路從海拔五百公尺高的成都盆地,驅車狂飆,十二個小時內趕了七百餘公里的路,上到了三千七百公尺的甘孜縣城與他們會合。而現在,則是在四千七百公尺的石渠寺旁的大草原上,就連搭個帳棚這樣的小事情,就氣喘吁吁地,心跳約在每分鐘百餘下。這麼多年在高原的旅行,這樣屬於輕微高山反應現象,早被視為理所當然。
對接受讓我拍照的藏人來說,不管是十五年前、或甚至是五年前,他們一樣會對我們的紮營感到好奇。如果當時我同樣要求拍照,眼前這兩位年輕人,應該是騎著馬,腰上繫著藏刀,肩上還背著小口徑步槍,頭上或許是康巴人習慣纏著的紅線帶,上面或許還裝飾著鑲有珊瑚與綠松石的銀飾。
現在呢?即使身處草原上,藏民已經棄馬而就摩托車了。許多傳統的牛毛帳棚外,總是停著簇新的摩托車。幫著眼前這兩個藏民拍照的同時,我突然有著「某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終於開始了」的感覺。
「一個時代結束了!」黃效文感傷地說,他的意思是「在西藏的探險時代已經結束了?抑或騎馬探險在西藏已經不再了?」我讀得出以探險家自居的效文,他話中的惆悵。
他的感傷其來有自。當青海省玉樹州雜多縣的丁副縣長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公路在去年已經開到瀾滄江源頭邊,他還說,下車幾步路就到了。我們是覺得有點意外,因為我們原本被告知這是一個相當緊湊的行程,主要是因為一九九九年的中日聯合考察隊,為了一探真正的瀾滄江源頭,單是在馬背上的時間,前後就花了九天。而現在搭車就行了。
真正源頭中外看法不一
對於瀾滄江源頭,過去人們只大致知道位於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北部的冰山之間。然而,瀾滄江源區支流之多,連長江、黃河都望塵莫及。在扎阿曲(『曲』,藏語河流之意)與扎那曲的匯合處(朵納松多)上游地區,共有近四百條大小支流。到底流自雪峰冰川的眾多支流當中,哪一支才是真正的瀾滄江正源源頭呢?
明末地理學家徐霞客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在《江源考》及《盤江考》中指出金沙江為長江上源,南盤江為西江主源。但令人費解的是,他對瀾滄江卻幾乎沒有描述,直到民初甘肅天水人周希武,深入考察玉樹地區的山川風俗後,寫出了《玉樹調查記》:「瀾滄江上流有二源:北曰扎曲河,南曰邪穆曲河。」
相對於中國自古對瀾滄江考察的忽視,國外的探險家對這條國際河流投入了更多的熱情。從法國占領中南半島之後,清同治五年(公元一八六六年),法國組織了一個湄公河探測團,以特拉格來(Doudart de Lagree)為團長、安鄴(Francis Garnier)為副團長,成員二十一人,其主要任務是探測瀾滄江是否可以通航,並一探源頭。
該隊自越南西貢(今胡志明市)出發,沿湄公河北上,經柬埔寨、緬甸到達中國雲南。這是一次冒險行動,因為當時沒有關於這條大河的任何地圖資料。在兩年的艱辛跋涉中,從越南濕熱的溼地,上溯到中國冷冽的青藏高原區,他們跨越了近四千公里的行程。但是,由於自然條件惡劣和技術水準有限,他們無法對源頭的確定提供充足證據,也無法準確的測定河流長度。
自十九世紀六○年代到二十世紀末,法國國家地理學會、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和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等國際著名機構,先後資助了十幾支探險隊進入中國尋找源頭。一八九四年,幾位法國探險家杜星(Dutreuil du Rhins)和傑賀納(Francis Grenard)在經歷了三年冒險旅行以後, 他們相信發現了瀾滄江源頭,但實際上僅是扎那曲的隘口的一道流水而已,杜星更因被誤認為竊馬,而不幸命喪藏民槍下。
當代對瀾滄江源頭的考察歷程中,法國探險家米歇爾‧佩塞爾(Michel Peissel)則是最為世人所熟知的。他曾做過多次穿越中、西亞和西藏的探險旅行。一九九四年九月,已經五十八歲的他與同伴從青海玉樹出發,沿瀾滄江尋找源頭。
佩塞爾到達了青海雜多縣薩日咯欽(海拔五千三百五十四公尺)與加果空桑貢瑪(海拔五千四百九十九公尺)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山口,佩塞爾稱這裡為魯布薩山口(Rupsa-la Pass),他認為那就是瀾滄江的源頭。
這個魯布薩山口是扎那曲的支流扎加曲的源頭。在他的專著《最後一片荒蠻之地:湄公河源頭的發現》裡,儘管佩塞爾為尋覓瀾滄江源頭付出了常人難以體會的艱辛,但由於受探測手段的限制,他的努力即使有了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背書,後來被證實也不是真正的源頭,因為扎那曲並不是扎曲最長的支流,真正最長的支流是東面的扎阿曲。
源頭之謎仍是撲朔迷離,直到一九九九年由中國科學院前後出發的兩支考察隊,在兩次個別考察中,卻得到了兩個不同的結果:六月二十七日,中科院遙感所的劉少創博士將一面藍色旗幟用石塊壓在冰川邊上,這是他發現的瀾滄江吉富山源頭。同年七月十九日,由中國與日本一起合作的德祥瀾滄江源頭科考隊將一塊「瀾滄江源頭」的石碑,立在了果宗木查山坡上,宣布由冰川融水匯成的拉賽貢瑪為瀾滄江的源頭。吉富山源頭與拉賽貢瑪源頭相距約六公里,僅一山之隔。
兩個隊伍皆用電腦來對衛星影像圖做判讀,再藉由軟體來計算。至少相同之處是先確定了扎阿曲為扎曲上游最長之支流。對我們此行來講,以及曾經重新界定了長江新源頭的黃效文來說,原是有意去對這兩個源頭,分別做一些進一步考察的。
時間真的能改變許多,這趟我們再進來雜多,已不像兩年前那趟長江源頭之旅那麼緊張。主要是因為此地最著名的蟲草採集仍未開始。當年曾經因為蟲草的爭議,雜多街頭發生了暴動,還傳出兩人死亡的消息,因而來了大批的武警,使得街頭一片肅殺。
蟲草行情居高不下
現在的雜多就像一個才開始準備發展的小縣城。街上盡是摩托車、小巴士、犛牛、山羊與綿羊,而豬與雞則忙著在路邊的垃圾堆旁覓食;藏獒慵懶地橫臥在路旁甚或路中央曬著太陽;身著廉價西裝的商人,大剌剌地在街道上穿梭,忙著在手機輸入簡訊;頭上綁上兩個醒目的黃色瑪瑙,穿著厚重氆氌袍的藏族婦人;或是蓄著小鬚、頭上戴著白色小帽,忙著打掃店家的青海回民;另外更多的是遊手好閒的人們,他們摩拳擦掌,期待兩週後即將開始的蟲草採集季。這些人物交織成街道上的畫面。
橫過縣城中的黃色河流,河畔總有些來此汲水或是清洗衣服的人,這就是扎曲,也是瀾滄江的上游,它的源頭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剩下來的時間,我都隨便做做。」次柱是縣上幫我們找來的嚮導,一路上我們聊起蟲草採集的辛酸。黃效文稱當時八○年代的蟲草一根約一毛人民幣,到目前雜多號稱有全中國最好的蟲草,有著成人手指般的長度,這樣一根可達六十元人民幣。
次柱在去年的蟲草季節就採到了兩百多根,收入近萬元人民幣,超過放牧所得太多倍了。兩個月的蟲草季節結束後,他基本上是處於遊蕩的狀態。他不再像他的父執輩或更百千年前的祖先為了溫飽,終年在雪山草地間辛勤放牧。問起他的牛羊,「早就賣了!」他灑脫地說著。
為了不重蹈前年因蟲草爭議導的傷亡與暴動,雜多縣實施了僅可讓當地人採集蟲草的強制規定,再依各區蟲草產區的產量多寡,酌收每位有資格採集的人四百到六百元人民幣,當成是回饋地區的基金。
無怪乎這幾年,當地有著流行的順口溜:「這年頭有點怪,黃金不如草,狗比牛兒貴!」前者無庸置疑是指蟲草,後者說的則是獒犬。我們一路上看到了無論是市區或是村上,總是有著紙板招牌寫著不甚流利的「有狗賣」這幾個斗大的字,一問起價格,總是天價般的幾萬人民幣。當然這都全拜中國經濟起飛,城市居民開始興起寵物熱,又因著近年來的《藏獒》一書格外熱賣,於是藏獒被特殊的神格化了,當然市場行情也就飛快地攀升。於是,一頭獒犬可扺得上十餘頭的犛牛。
同樣拜中國經濟因素,有著被誇大到近乎神話,具有補身功能的蟲草,在七○年代還以一公斤二十一元人民幣的統一收購價格,現在卻攀升到具有百倍行情。而藏獒,如今被大量買入城市中。被高價所蠱惑的藏民,賣掉了保衛家園牲口的獒犬,是不是會間接地讓狼群增加?一旦全身投入蟲草的採集活動,而任憑傳統畜牧荒廢。加上隨著全球暖化的趨勢,萬一蟲草產量有了變化怎麼辦?那仰賴蟲草採集維生的藏民又當如何?
遠處山頭上緩緩移下的一群犛牛,牛鈴聲間歇伴著牧民的哨聲,這是轉場中的日溫一家三個男丁,與他的一百三十頭犛牛。我們彼此打聲招呼,順道問起現況,得知日溫並不打算讓家中任何一人去挖蟲草,因為牛群的數目頗豐,需要大量人手照顧,何況鄰近也無蟲草產地。
當問起他日子如何過時?原來,日溫有著比一般牧民多了四倍的犛牛數,更何況一年會有十餘頭新生的牛犢仔,僅依市場的行情,每年賣五到七頭犛牛,全家七口起碼也可過得溫飽,他又說近年來也不用繳畜牧稅了,所以簡單來說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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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公河源的疑惑與意義】
湄公河發源何處已有定論,然而爭議並未結束。
自一九九九年起,湄公河地理源頭點甚至變得比數百年前更加難以確認。在一九九九年,一個月之中,就有兩支考察隊伍出發界定湄公河源頭。有趣的是,這兩組人馬都來自北京的中國科學院,其中一支隸屬地理研究所;另一支則是遙感應用研究所。
這兩支隊伍都使用衛星影像來證實他們的發現。然而他們的結果卻是南轅北轍。地理研究所用攝影證明他們親臨果宗木查山冰川的南源頭現場。遙感研究所則派出劉少創追尋到吉富山附近的北源頭。
兩支考察隊伍測量、比較兩個源頭,也都發表成果。中國探險協會團隊行前根據可得到的報告和分析,選擇了南源頭作為考察目標。遙感研究所的劉少創比較吉富山高地撲河以及果宗木查山高山谷西河兩處源頭,測量出二者起點到匯流處,吉富山多出了二點一公里。然而地理研究所的數據卻是果宗木查山(冰川/南源頭)的長度比吉富山(濕地/北源頭)多一公里,二者長度相當,相差不及一公里。
香港中國探險學會的地球系統科學家馬丁.魯塞克,曾任職美國太空總署,是遙感技術專家,擅長分析衛星與太空雷達資料。他起初所作的影像測量顯示,果宗木查山源頭/高山谷西河長度為二十點一七公里,而吉富山源頭/高地撲河為十九點三九公里。
這加強我們選擇南源頭作為行程終點的決心。在我們從湄公河源頭歸來後,我力勸馬丁就手上最詳細的影像,再進行一次最終的分析和測量。
當影像按比例放大時,我們大吃一驚。高地撲河呈現出許多細微的扭轉和彎曲;而高山谷西河則顯得筆直通暢。從現場觀點來看,似乎由於高山谷西河的流量大得多,因此河床也更形寬闊,讓河水可以筆直流動。相較之下,高地撲河則小得多,被限制在更緊湊狹窄的地形上迂迴流動。
這個最終測量顯示,吉富山/高地撲河/北濕地源頭,比果宗木查山/高山谷西河/南冰川源頭長一點五八公里。有人主張南源頭河流擁有大得多的流域面積和更多的支流,甚至設想倘若其流量減少,這條河的流動路線將會變得更曲折,使其長度增加。所以,問題依舊沒有答案。
任何熟習衛星影像技術的人都可以進行這一類的測量,無須身在現場。但是就探險活動而言,我們無法滿足於理論和紙上分析,非得讓自己的雙腳踩在實際地點上。這就是探險。
但對我來說,發現所帶來的最終喜悅是多層面的,這是驅使探險活動的力量。爭議就這麼地持續下去,恰恰讓我找到一個再探湄公河源頭的正當理由。或許湄公河的情況正好可以讓人學著接納二元或多元的源頭理論,畢竟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以某種方式連結在一起,它們不是靜止不變動的,也不能單獨成立。
(翻譯/林金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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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扎曲上游支流分歧,蜿蜒群山間,因穿越青藏高原東南部的紅土地段,河水因此呈現紅赭色。
[Not a valid template]↑ 斑頭雁(Anser indicus)是青藏高原特有種,在高原湖泊繁殖,每年七月中旬換羽,九月南遷飛至四川、雲南與印度、緬甸北部越冬。
[Not a valid template]↑ 大鵟(Buteo hemilasiu)俗稱老鷹,棲息於山腳平原、高山林緣、草原與荒漠,以齧齒類動物等為食。
[Not a valid template]↑ 西藏芒康山頭的瑪尼堆,以及清晨陽光下的桑煙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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