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鄒欣寧(經典雜誌特約撰述)
攝影/黃世澤(經典雜誌副總編輯)
從什麼時候開始,「荒野花園」、「自然式植栽」、「觀賞草」,各種地景新名詞、新風格、新潮流競相湧現,短短數年便席捲全台各地公共空間和私人建案,「野」、「雜」、「亂」、「草」逐漸闖入城市不同角落,取代大樹草皮、遍地開花等人們熟悉的公共地景,透過模擬自然感的人為設計,以恣意不羈的線條、不過度飽和的色調、說不出名字卻似曾相識的植物種類,鋪陳妝點著公園、分隔島、美術館、漁港或河濱閒置地……這類人工設計的自然景觀,成了疫情夾擊下人們寄託精神、尋求慰藉的「心靈清冠」。
野——為了蓄養生機與生態
在這些標榜野性魅力的公共地景裡,台北植物園的「野花園」可能是最特別的一個。
我選在台北最溼熱的酷暑走進這個非常不典型的花園。站在入口步道放眼望去,盡是濃淡不同、線條不一的綠色草葉,中間還穿插不少枯萎低垂的褐色枝條,即使偶有白色、粉紫、淡黃的花朵,也顯得渺小不起眼。當我蹲下細看一片爬滿地面的草葉,另一個和我一起蹲在草葉間的女子,是孕育這座野花園的母親——負責策畫執行、選育植物、維護管理的林試所助理研究員伍淑惠。她一邊拔除這個季節最蠻橫撒潑、愛搶地盤的禾本科雜草,一邊笑容滿面和我指點介紹環繞四周的植物。
我們面前一大片半人高、微帶香氣的植物,是最近林試所當紅的香氛明星石薺薴;枯葉不會脫落、反而垂掛在新葉底下如一襲褐色裙擺的是野外非常稀有的狹葉艾納香;至於此刻花朵最顯眼的低矮菊科植物,是伍淑惠私自命名為「台灣版瑪格麗特」的島田氏雞兒腸;不遠處有另一種白花橫亙成排,不需她說我就叫得出名字:「大花咸豐草!但這不是外來種植物嗎?」
聽到我「訓練有素」的反問,伍淑惠露出苦笑。由於此處原是野生地,因此三不五時冒出水蜈蚣、大花咸豐草等生命力強的常見植物並不奇怪,但伍淑惠並不覺得必須根除這些非原生植物,尤其高溫炎熱的北部夏天(或寒冷的冬天)少有植物開花,適當保留大花咸豐草,蜜蜂們才有蜜源可取,「我是學生態的,必須考慮不同階段環境中其他生物的需求,所以我不對大花咸豐草趕盡殺絕」。
不拔光其他也被視為雜草的禾本科植物,也是出於生態意義的考量。伍淑惠指著一小片雜草叢生角落,那裡原是台灣蒲公英的地盤,從冬到春日日開花卻不耐炎夏,趁著它生長趨緩,禾本雜草立刻追上來,但伍淑惠選擇不動手,「如果拔光草,土地裸露、蒸散量過大,對正在地下休眠的蒲公英反而不好,所以我讓草去遮蔽保護它,等冬天到了,它生長變強勢,就能和禾本科重新競爭」。
多樣——迎接全新物種的地景實驗
伍淑惠並不是獨自從零到有打造這座野花園。「我是學植物的,可能無法把花園弄得很美,說服大家這是美的,所以我請景觀設計師幫我規畫植物配置,讓民眾既有走進原野的感覺又能放心觀賞植物」,而這位景觀設計師正是王文心。
談到公共地景,特別是自然式植栽設計,這些年拜知名景觀設計師吳書原橫掃媒體之賜,人們開始有愈來愈多理解,也認知到「景觀設計師」這個角色對塑造城市自然空間的重要性。在英國曾與吳書原同窗的王文心,畢業後在英國工作了十餘年,後來選擇返台,不過一開始並未承接景觀設計案,而是透過受邀參與公共藝術、地景藝術的創作,重新適應台灣飛快的生活與工作步調。
與伍淑惠相談後,勾起許多王文心在英國學習植栽地景的記憶,無論是對在地植物的利用、從生態的面向思考地景,以及最重要的以多樣性為原則,「原來這些概念能在台灣得到共鳴」,兩人一拍即合,隨即展開野花園的設計工作。
儘管如此,王文心很快遭遇衝擊。這七十多種原生植物,其實別說留英景觀設計師,即便台灣的景觀和園藝業者也多半陌生,要是更進一步談栽培繁殖,恐怕植物園裡的園丁也未必能全盤掌握。
為了讓王文心掌握植物種進花園後的樣態和變化,伍淑惠帶她去野外觀察植物在原本生長環境的模樣,說明不同植物的生命周期和競爭關係,然而一如前述,植物在野外和人為環境的生長情況可能截然不同,這種高度不確定性也讓野花園隨著時日延長,愈來愈浮現它骨子裡的實驗精神。
在地——動手種植是最好的連結
另一個與野花園相關的景觀設計師,則乾脆把她在大學任教的學生送進園實習,跟伍淑惠一起向這群植物學習如何照顧、維護它們,在自然的野性與人為的秩序之間取得相處平衡。
去嘉義大學景觀設計系教書之前,陳佩君已累積多年的景觀設計經驗,也和家人一起經營景觀植物苗圃,產業資歷深厚扎實。之所以重回校園取得學位甚至教職,她不諱言是從長期工作中察覺到問題存在,「我感覺景觀教育有一塊拼圖沒有拼上去,那塊拼圖就是植物」。
之所以被忽略,固然因為景觀涵蓋範圍包山包海,也和整個產業結構與工作方式脫不了關係。景觀設計師若是承接公共地景的植栽設計案,多會依循一份公部門的植物清單選擇景觀植物種植搭配,清單上的植物主要是常見景觀園藝植物,換句話說,即使景觀設計師不熟悉植物,也能依照清單建議完成設計,但也造成景觀的同質性。
但對於從小生長在田尾、被植物養大也養過不少植物的陳佩君來說,要把植物當成設計素材,不可能不先認識它的屬性、它適合生長在哪些環境。她在嘉義大學開的跨學年景觀植物課,第一年學生必須先認識、了解植物,第二年才能運用所學植物進行設計。
在景觀設計系大樓出入口,陳佩君領著學生設計了兩片屬於他們的野花園。這兩片花園分別以完全原生種和部分園藝栽培種植物構成,陳佩君期待學生對原生植物有更多理解和運用,也希望學生不要因此排斥園藝栽培種。目前種在花園中的原生植物如越橘葉蔓榕、蠅翼草、雞兒腸對雜草、氣候的耐受力比較強,也會各自依土壤溼度劃分勢力範圍,這類原生植物與栽培種若適當運用,可減少不少維護工作。
不論在校園裡種植,或到台北植物園實習,她期待學生透過親手把植物種到土壤中並長期觀察不同物種的相處模式,累積更多植物與生態的知識,更重要的是,「當他們自己動手做,就會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地方,會去關心植物、跟植物有更多連結」。
在拜訪這三位因野花園而結識、也可說是被野花園生態網絡涵蓋的人類成員後,我彷彿窺見一場以原生植物重塑公共地景的美學革命,正藉由不同位置、不同角色、不同物種的參與者一起推動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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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以綻放後隨即凋零的一次性四季草花,鋪展成壯闊的花海,這類傳統卻無法呈現台灣原生多樣生態的公共地景,在台灣仍隨處可見。圖為北投的三層崎公園。(攝影/劉子正)
[Not a valid template]↑ 嘉美館外圍地景則由景觀設計師團隊打造,皆展現自然式植栽設計的不同風貌。(攝影/劉子正)
[Not a valid template]↑ 景觀設計師王文心在苗圃裡挑選適合種在社區認養公共空間的原生植物,希望運用更多原生植物來創造更豐富的植栽景觀。
[Not a valid template]↑ 在城市生活的人類往往對自然懷有一份本能的渴求,而一個能回應自然生態環境的人造景觀,或許就是現代心靈鬆綁與治癒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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