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思熙
讀書人只要提到古代詩詞,腦子裡必然有唐詩的位置。
自古以來,唐詩的名號已經非常響亮,詩人的作品也深植人心。唐代讀書人以作詩為樂;後代的讀書人以吟誦唐詩為榮。
究竟唐詩的魅力何在?唐詩的好又何在?為什麼歷千年而不衰?經世代而猶傳?傳誦之盛與傳播之遙,除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之外,西方國家不少文學家也對唐詩讚賞有加,足見唐詩不論文載、口傳,並非浪得虛名。
過去我們曾說過:詩是種精萃的語言。所謂精萃的語言,是可以給人無限的想像、無限的感動、無限的意境、無限的美感。
所以詩的語言既不能太直白,又不能太生澀。直白了,乏味淺薄,沒有想像餘韻;生澀了,詰屈聱牙,難有想像空間,賞不出意境,讀不出味道,當然就不會是一首好詩。
詩是語言文字的精靈,詩人透過語言文字的排列組合,讓精靈不僅活躍於字裡行間之外,也活躍於字裡行間之內,遊走於詩人與讀者心靈之中,發揮了詩的魅力,這就是詩魂。
詩有了詩魂,就像人有了靈魂一樣,活起來了,瀟灑起來了、豪放起來了、靈慧起來了、眼耳鼻舌身意,全部動起來了、感覺也敏銳了、感觸也豐富了,變得有思想、有感情、有想像、有品味、懂欣賞。詩魂讓文字化作景象,從景象生發情感,從情感再製感觸,從感觸牽動感動,從感動引發意境,從意境激發美感,從美感撥動了心弦,從心弦產生共鳴。
唐詩就是能引起共鳴的語言,抒發共同的情緒,分享共同的經驗,遨遊共同的意境。然而所謂的共同並不是一模一樣,複製的共同,而是因人而異的共同,這是人與讀者之間的最大公約數。
原因是每個人的感覺、感觸、感情、思緒、遭遇與經驗不盡然相同,所以所謂的共同就有不同,但詩魂就是彼此之間的最大公約數,那是心有戚戚焉的公約數,是各自享受美感的公約數。
詩能讓人依自己的經驗發揮想像,能讓自己不同的情緒與感覺凝聚成詩的意境,但意境不能複製,意境是從吸納與創新創作出來的。因此,欣賞一首詩,必須不斷咀嚼詩中的韻味,把文字的精靈,化成意境。這就是唐詩的美,唐詩的迷人之處,唐詩所以能夠傳誦千年的神祕力量。
誠如民國初年散文大師朱自清在《詩與感覺》一文中所說的:
詩也許比別的文藝形式更依靠想像,所謂遠,所謂深,所謂近,所謂妙,都是就想像的範圍和程度而言。想像的素材是感覺,任何玲瓏飄渺的空中樓閣都建築在感覺上。感覺人人有,可是或敏銳,或遲鈍,因而有精粗之別。而各個感覺間又是交互錯綜關係,千變萬化,不容易捕捉,這些往往是稍縱即逝的。
偶爾捉著了,要將這些組織起來,成為一種可以給人看的樣式,又得費一番工夫,有一副本領。這裡所謂可以給人看的樣式便是詩。
所以寫詩需要有敏銳的感覺,「更需要有一番好的功夫,一副好的本領」。偏偏就是在唐朝這樣的人特別多,寫出來的詩,特別讓人有感覺、有意境、有想像空間,而吟誦起來或特別鏘鏗有力,或特別淒美婉轉,不論是五言詩或七言詩,誦讀起來有節奏、有韻律,像音樂般,易上囗。或許這是唐詩所以能夠留傳至今的原故吧!
提到唐詩,就要知道唐朝。唐朝在中國歷史上與漢朝可以相提並論。中國人把自己稱為漢人,也將自己視為唐人,所以許多國家,只要有中國人群居的地方,都有唐人街。大漢天威,大唐盛世,成為中國人的驕傲。
這是一種名副其實的驕傲。漢唐國力鼎盛,東西文化交流頻繁,經貿促成了經濟繁榮,人民溫飽生活無虞,社會一片昇平,但難免還會有些邊患,將士戍守邊疆,告別親人,遠離家鄉,亦顯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有人說:唐朝是中國人最浪漫、最奔放、最自信、最瀟灑、最富詩意的時代。我喜歡這樣的總結,至少我聞到唐詩百花齊放的芳香,看到詩的豪放與狂傲,吟誦了詩裡的人生滋味。
最近讀到一本由夏昆所寫的《最美的國文課【唐詩】》,值得推薦。
書中雖然沒有什麼驚天之語,也無為了吸睛而譁眾取寵,但條理脈絡井然,將詩人的創作背景與心緒做了剖析與論述,功力深厚,讀來有味而不費力,開了一扇窗而又不關一扇門,活潑潑地,彷彿又回到了唐朝,與詩人把酒言歡。
詩、酒、劍、狂,唐代士風的四大特色,以時代風氣論人,飲酒作詩是知識分子「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的風尚;仗劍狂嘯是身為男兒「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告白。
唐朝可以說是詩百家爭鳴的時代,也是百花綻放的時代,詩風有豪放派、有自戀派、有悲情派、有田園派、有邊塞派、有俠義派、有浪漫派、有歌頌派、有唯美派、有關心民瘼派,各種詩風不一而足。在《最美的國文課【唐詩】》書中可以看出端倪,得到啟示。
全書分四部,從第一部王績開始,寫了初唐詩人盧照鄰、駱賓王、王勃、楊炯、宋之問、賀知章、張若虛、陳子昂;第二部盛唐詩人張九齡、王之渙、孟浩然、李頎、王昌齡、王翰、王維、季白、高適、崔顥、杜甫、岑參;第三部中唐詩人錢起、孟郊、韋應物、崔護、張繼、韓翃、劉長卿、張藉、韓愈、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元稹、賈島、李賀、朱慶餘;第四部晚唐詩人杜牧、李商隱等赫赫有名的詩作,除了對詩人們的詩風與名句做剖析與導讀之外,也對他們的生平遭遇做了描述。
由於作者的生平經驗與唐代政風、社風及作品,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作者有時也對重要詩人做了許多篇幅的敘說。我想這是卓見之舉,因為只有從中才能欣賞作者從磨礪中焠煉出精品的可貴。
例如寫到唐詩的「狂」,作者歸功於盛唐政治氣氛的寬容大度,才有李白《上李邕》的: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徦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時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要知道面對唐朝的高官,猶敢夸夸其談,無畏於權貴感受,以大鵬自況,以殊調自傲,以後生可畏,以年少輕狂,展現了狂氣與豪氣,這分膽量與狂傲,李邕豈能不服。
又如白居易寫了《長恨歌》,對唐玄宗寵愛楊貴妃,導致國家動盪,差點滅亡,做了無情的點評,亦成名篇。白居易褒貶時事毫不留情,吟風雪月,性情四溢。如有名的《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如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
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復相逢。
這是白居易為官江南的甜美記憶,也是浪漫的記憶。江南山明水秀,山寺竹林,西湖晚照,錢塘浪潮,吳宮花草,曲徑通幽,一景一層,深深刻印入白居易的腦海裡,難怪宦海浮沉多年,還戀戀江南,這就是詩人念情的本色。
駱賓王的《在獄詠蟬詩》: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名句,夠厚重、也夠精萃,但如果進一步了解駱賓王宦海浮沉,因讒繫獄,想像他的逆境,同理他的寃情,就更能夠體會他藉蟬聲以自況,寓風露以喊寃的詩情意境。
整首詩怨而不哀,憂而不傷,只一句「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道盡了委屈與無奈的感嘆。
又如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片冰心在玉壺」,千年絕唱,值得再三吟詠,但如果不將整首詩徹首徹尾地細讀慢賞,就品不出他文字的精義和心情的辛酸,也就錯過了文字的精靈與詩魂的內涵。詠讀此詩,王昌齡道別朋友的濃郁情義,擊碎了黑夜雨天,寒江激流中,連夜渡江,晨曦兼程趕到,只為送別返回洛陽的老友辛漸。
當時王昌齡遭貶嶺南,讒言蜚語,受盡委屈,鬱鬱寡歡,無處傾訴,舊友返鄉,難得見面,遠來敘舊送別,一陣寒喧,一訴衷腸,來時遙遠,傾訴短暫,千言萬語,特別囑託:「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強調自己的清白,有如冰心玉壺一樣,希望辛漸轉達,也希望洛陽的親友要相信他。送別惜舊情,臨別表寸心,情境並茂,意味深長。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是王之渙《登鸛雀樓》的五言絕句,老少咸宜,幾乎人人都能夠上口。詩人寫景,寫情,更多寫的是惕勵的人生。
人的一生隨著歲月的消逝,經驗的累積,成就的消長,不就是一步一腳印得來的嗎?人生一開始,不斷地登梯,景隨梯轉,上了一層又一層,眼界不斷地放寬、放遠,「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想看盡人生的風景,就必須不斷地一層層往上爬。這是文學的詩,也是哲學的境界,文字淺顯,意涵深刻,難怪會得到多人的青睞。
唐朝詩人似乎個個是天才,也似乎個個都有不凡的人生,人生中經歷不少物換星移,嘗過不少的生離死別,看見過不少的興衰枯榮,遭遇過不少的得意與失意,湧自肺腑的名句多得不勝枚舉。
這就是詩的朝代,狂的朝代,豪邁的朝代,「舉杯邀明月的朝代」,「不滅匈奴誓不返」的朝代,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朝代,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朝代,也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朝代,社會的常態與病態,民生的表相與真相,皇帝的聖明與昏庸,都在揮灑唐詩的字裡行間,值得大家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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