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遊】 美的追尋 與生命對話的繪畫

▲ 圖片/達志影像

撰文/謝哲青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
──《聖經》〈創世紀〉

人們走過老城區如迷宮般曲折難解的巷弄,在中世紀與後現代間來回穿梭:萬神殿雄偉恢宏的石構,蘊藉著古羅馬帝國的榮耀光輝;帕拉底歐式的莊嚴和諧,預示了理性人文主義復興的啟蒙時代來臨;吉安.羅倫佐.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與弗朗切斯科.博羅米尼(Francesco Borromini)各有擅場的華麗巴洛克,以生動明快的戲劇性捕捉全世界的視線。羅馬是一座深具時間感的古城,任何一位歷史或藝術的愛好者,必定在此處,流連忘返。

我穿過著名的納沃納廣場後,在薩爾瓦多街(Via del Salvatore)左轉,一座改變我人生的教堂,就在不遠的前方。

在蒙昧昏暗中,一群衣著時髦的男子,圍著一張小小的木桌竊竊私語。這個時候,一名中年男子在另一位黃袍男子的陪伴下走了進來,他伸出手來,指著畫面最左邊正在算錢的小老頭說:

「你,跟我走。」

乍看之下,誰都會認為這是幅大型的風俗畫,主題可能是賭博,或是十六世紀大眾酒館的尋常剪影,但因為這名英氣凌人,甚至是頤指氣使的中年男子,讓這幅畫有了不同層次的風貌。在身著黃袍的使徒聖彼得的陪同下,正值盛年的救世主,告訴人人鄙夷的稅吏,你可以成為我的門徒。

「你在叫我嗎?」

前一刻,馬太仍在數字間銖錙必較,下一刻,馬太就拋下所有,追隨人子海角天涯,壯士斷腕的毅然決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頓悟了然。

在小禮拜堂左側的這幅畫,內容就更加駭人。正中央是一名持刀的刺客,手持長刀,正要砍向在他膝側的馬太,周遭的人們,彷彿害怕這場無妄之災殃及自己,每個人都驚惶地向外逃跑,雖然是四百多年前的作品,卻具有強烈的街頭性格,讓我不合時宜的想起八十年代的美國塗鴉藝術家尚.米榭.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在一片混亂之中,只有面臨死亡的福音書使徒聖馬太,眼神流露出難解的複雜情思:一方面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人生的終點在這裡啊」的訝異,又有些「早就明白生死有命」的豁達,更多是,馬太彷彿知道「那一天」總會到來,只是沒想到,「那一天」就是今天。任何人看到這一幕,很難不被馬太所撼動。

公元一六○○年,原名「米開朗基羅.梅里西」的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於羅馬市中心的聖王路易堂(San Luigi dei Francesi)內左側的肯塔瑞里小禮拜堂(Contarelli Chapel),畫下了以聖馬太生平為主題的三聯作鉅構,成功地引起藝術界的關注,如果仔細爬梳卡拉瓦喬的生平,我們會發現雖然他早已在永恆之城的藝界闖盪多年,但只獲得小眾的迴響。由〈聖馬太蒙召〉、〈聖馬太與天使〉及〈聖馬太殉道〉組成的這組畫作,是卡拉瓦喬第一次在公共空間展示自己的作品,就實質意義上,這才是他的出道之作。

當年仍然稚嫩可欺的我,第一眼看見卡拉瓦喬的作品時,深深地被他所震懾,不過,並不只是因為創作者劃時代的影像風格,極具表現力的明暗變化。更重要的,是卡拉瓦喬撩撥了我年少輕狂時的不堪與悔恨。

放浪的過往

我有將近二分之一的人生,都在南台灣港都渡過。對我而言,年少青春不等於明媚的風和日麗,相對的,總是在風急雨驟中跌跌撞撞。因為原生家庭的種種緣故,我們兄弟很早就獨立生活,在低空飛過的課業與必須賺錢謀生的工作間來回擺盪,從速食連鎖、牛排館、火鍋城、便利商店,到聲色犬馬的KTV、酒店及電子遊藝場。「台灣錢淹錢目」的七○年代,夜夜笙歌只是常態,一夜千金散去後,明天好像又垂手可得。原本只是單純為了生計的努力打拚,不知道何時墮落成紅燭昏羅帳的靡爛輕浮。從小小的踰越不檢點,最後變成出入派出所的常客。五光十色的燈紅酒綠、警局堅硬的木椅與冰冷地坂、父親失望的疾首蹙額,母親無言的流淚啜泣,成為我那段歲月反覆不輟的主題。

就在某一天,我在看守所的樓梯間醒來,前前後後都是前晚鬧事的滋事分子,有熟悉的臉孔,也有陌生的身影……就在半醉半醒之間,突如其來的強烈罪惡感捉住了我所有的心緒:「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想要這樣一輩子嗎?」「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在骯髒的樓梯間莫名痛哭,「我不要了!」「再也無法忍受下去!」這一次,我想要,真正的離開,離開讓我沉淪喪志的一切,離開被我深深傷害的家……我只想,逃得遠遠的。很多人會將這樣的放逐美化為「流浪」,說穿了,也只是害怕誠實面對生活及自己而已。再一次,我又成為現實生活的逃兵,將自己浪擲在君問歸期未有期的船旅漂泊中。我在陌生的港口間移動,拜訪每一座可以抵達的城市,就在這段試著安頓身心的流浪中,我遇見了卡拉瓦喬。

卡拉瓦喬也是一位徘徊在殘酷血腥的街頭與歌舞昇平的樓閣間的藝術家,社會底層的生活經驗,讓他深刻地理解「黑暗」創造與毀滅的能量。真正的「黑暗」,不僅只是物理現象的描述,更是閱盡人情冷暖後的黯然。我站在卡拉瓦喬的〈聖馬太〉前,久久無法移動,當時的我,不知道什麼是「巴洛克」?什麼又是「暗色調主義」?卡拉瓦喬是誰?他做過什麼?很偉大嗎?我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是,他畫出了一個遊子對放浪形骸的曾經,最深的遺憾與悔恨。

那一瞬間,我彷彿明白了些什麼,看見了些什麼。那些我失去而無法挽回的陳年過往,那些被我深深辜負卻還沒誠心誠意說過「對不起」的家人朋友……我在卡拉瓦喬前痛哭失聲。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無能、膽怯,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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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前身是古羅馬競技場的納沃納廣場,前方四河噴泉由貝尼尼設計。附近的肯塔瑞里小堂,其內收藏的畫作改變了謝哲青一生。(攝影/王志宏)
[Not a valid template]↑ 米開朗基羅雕刻的〈聖殤〉,悲痛的聖母瑪利亞懷抱著受難的基督。(圖片/Wikimedia Commons/Juan M Romero)
[Not a valid template]↑ 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特納的〈暴風雪〉描述風雪中翻越阿爾卑斯山,遠征義大利的漢尼拔將軍。(圖片/達志影像)
[Not a valid template]↑ 梵蒂岡的聖彼得廣場是貝尼尼的知名作品,位於聖彼得大教堂前,廣場兩旁環有巴洛克式柱廊,柱廊上方則有一百四十座聖人雕像。(攝影/王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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