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摘】黑潮漂流 沉浮於海天之際

撰文/廖鴻基
圖片/張皓然、黑潮海洋文化基金會

生時代寫過不少篇類似的作文題目:「我的志願」。我最常寫的志願是「燈塔看守員」和「巡山員」。看班上同學的志願大多是科學家、企業家、藝術家、教授、老師等等,還有不少同學的志願是當總統。我的志願始終渺小,想當一個能獨自走在山裡頭巡守山林的巡山員,或獨自守住一方鼻岬看守一座燈塔的燈塔看守員。

小時候常抬頭看著山嶺說,有一天爬到山頂上去,用不同於平地的視野,看看這座島嶼。東部斷層海岸,整排山都站在海邊。海邊流浪的日子,常有機會站在陸地邊陲的岬角高點,安靜看海。岬角上,眺望海天盡頭,心裡想,那裡是否存在另一片更美好的世界?那裡,海洋是否為我準備了豐盛的寶藏等待我前往?

如此邊邊角角的志願,讓我在成長過程中喜歡攀山越野,喜歡到處走四處看。儘管巡山員或燈塔看守員的願望從來不曾實現,但我曉得,長時高處望海形同守候,慢慢發現,自己也成為岬角上的另一座小燈塔。這座小燈塔,不為了警示或指引船隻航線,這座燈塔站在我崖邊心底,讓我一輩子陪伴海、守望海、嚮往海。

常在岬頂高處眺望海天之際,對遠方那片時而接近時而遠離的深色海水感到好奇。這片深色海流,與沿海的淺色水域顏色明顯差異,之間,夾成水色分明的一道界線。一開始我以為是海床深淺所造成的光色變化,後來發現,這道界線始終是漂動著的,而且變化多端。

這股深色海流,時濃時淡,時而泊近岸緣,時而遠離天邊,經常與岸邊平行,有時又以不同斜角甚或垂直角度與島嶼岸緣交會。海洋彷彿有股我們無從得知的意志和動機,並以無比龐大的能量,稀釋或凝鍊這片深色海流的濃淡,以及推湧或拉拔這片海流與我們岸緣不同角度的離去或泊近。

海邊流浪的日子,常讓我感受到,海洋藉由拍岸濤聲不停地想告訴我什麼,而這股浩瀚水流的濃淡、離近與多角度變化,是否也是大洋源源不絕地想向我吐露更深沉的訊息。許多年後才逐漸明白,這水色差異現象,是由深色的大洋水團,與岸邊淺色的沿岸水團交會及相互推擠所形成。不同水團,體質不同,可能懸浮物多寡不同,可能水溫、鹽度、流速、流向各不相同,因此水團間經常形成一道蜿蜒的交界線,一般稱為「海流交界線」,簡稱「流界線」。這道流界線,島嶼漁人通稱為:「流循」或「流隔仔」(河洛音)。

也漸漸明白,台灣東部沿海面對深達五、六千公尺的海盆地形,海床夠深,使得流經台灣東部海域的海流得以迤邐近岸。這股海流,高溫、高鹽,名為「北赤道暖流」,因懸浮物少,水質清澈,光線穿刺深入,吞下了繽紛色彩,水色經常凝重,而被稱為「黑潮」。

後來,好些年在台灣東部海域捕魚,常在黑潮裡作業。好幾次,當船隻邁過流界線進入黑潮主流,除了海水顏色和海面波浪的明顯差異外,船速立即就改變了。船上的我敏感知覺,航進黑潮裡的船隻,一下子就被船底下一股深沉巨大的力量給抓住了。黑潮畢竟源自大洋,流量和流速,氣勢果然非凡。

感受黑潮的脈動

多少大洋浮游生物跟隨黑潮循環漂流,從眼睛看不見的單細胞生物,一直到數十公尺長、數萬公斤重的巨鯨。後來,從事海上鯨豚觀察多年,進一步知覺,黑潮關係著鯨豚躍浪身影的頻密或疏離。沿海每隻鯨豚都清楚明白,這裡是黑潮流域,牠們也都明白,黑潮關係著這座島嶼的枯瑟或繁榮。

恐怕只有島嶼上的我們,並未知覺黑潮的存在,也未曾知覺黑潮為島嶼帶來的種種滋養。黑潮千百浬外就指向島嶼洶湧而來,風起時她即時反應,掀起滔天巨浪,風息後,她喘息、嘆息一陣子後才舒緩回復。

多少次,看著大洋性浮游生物跟著黑潮,隨不同季節,接近島嶼沿海,然後又順著黑潮離去。假若島嶼是大洋宇宙中的一顆星體,這些浮游生物就是大大小小不同光度的彗星,他們搭乘黑潮軌道,以不同頻率和不同速度,紛紛接近我們的島嶼。

有些留下來棲息繁衍,逐漸成為島嶼住民,有些隨後又跟著黑潮離去。台灣海系原住民也是不同時代分別來到的彗星,他們的祖先分批上岸,選擇島嶼為家,成為先民。也有些從島嶼離去,跨洋遷徙,散布到如藍綢緞子上諸多綠鑽般的太平洋小島。黑潮裡這些來去的先民以及浮游生物,他們如何來到,又如何離去?他們從哪裡來,後來又去了哪裡?他們圈繞盤桓的漂流心思,可曾預設這座島嶼?或只是不期而遇?

我想,一旦島嶼願意進一步探索這些來龍去脈,島嶼上的我們,或許將以「大洋中繼與轉運站」的角度重新看待這座太平洋西緣的重要島嶼,也將明白,選擇留下來成為島嶼先驅的諸多因緣。

許多年來融在黑潮裡生活,閱讀黑潮,也書寫黑潮。黑潮的大洋氣魄,讓島嶼長了志氣,不再狹隘。黑潮高溫高鹽體質貧乏,她資質不佳,但靜靜默默,從不曾停止對台灣、對地球付出她的貢獻。她是地球主要的能量傳輸通道,攜帶龐沛的動能、熱能和水氣,接近台灣,影響島嶼上的一草一木,也深刻影響我們的心性。

我曉得,謎樣不為人知的台灣海洋身世,與黑潮必然密切相關。關於天候的、環境的、生態的、人文的、歷史的。我也猜想,自己一輩子探索不得的生命答案,黑潮裡應該可以找到。多年黑潮生活後,發現自己的改變。當初因憤世而逃離陸地,沒想到黑潮裡奔波數年後,海上回來的我,積極重返人世。

一九九八年籌創「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看到一批批年輕伙伴,踏上甲板,航行出海,成為鯨豚觀察員、解說員以及海洋志工。一年年累積,我發現,無論年紀差別,我們都有了黑潮和陽光的膚色和表情。

我相信,黑潮將改變許多人的生命航向,只要更進一步探索黑潮、閱讀黑潮。我始終相信,黑潮是改變個人,也是翻轉島嶼命運的重要關鍵。黑潮流域是我這輩子重要的生活領域,也是給我第二口氣、給我新生機會的主要場所。接觸黑潮多年後,清楚認知自己的使命,並積極努力於媒介更多島嶼居民認識及尊重黑潮。

進一步探索黑潮的心願,多年來一直放在心上。「黑潮一○一漂流計畫」,就是常存於我心頭,關於黑潮探索的重要一步。心底始終念著黑潮,岬頂上或甲板上,遙望或實際接觸。我曉得,平均每秒一到兩公尺的流速,讓我這一刻看著的黑潮海水,不過眨個眼,我眼裡再出現的已然是完全不同的水體。每秒六千五百萬立方公尺的流量,我眼前這快速挪移、搬動的,可不是一壺水或是一桶水,而是比一池子水、一湖水超過千萬倍的水體大挪移。

如此龐沛的能量,又如此近切,這整個出現在我們眼前的瞬息巨變,黑潮完全靜默無聲,悄悄進行。我的心被她的玄祕與低調緊緊給抓住了,這將成為我一輩子嚮往的生命型態。我盡力嘗試,讓自己微渺的心性,臨摹浩瀚黑潮,心中常盈滿那靜默的動能和熱能,也常感應到那不張揚但澎湃的流速與流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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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漂流團隊全體人員在花蓮港合影,準備展開海上流浪之旅。(攝影/王義智)
[Not a valid template]↑ 漂流期間,第一隻來到船邊打探的鬼頭刀,外表嚇人,是海中迅猛的獵食者。(攝影/陳冠任)
[Not a valid template]↑ 廖鴻基以方筏為桌椅,大海為書房,書寫漂流期間的所見所聞與所思。(攝影/張皓然)
[Not a valid template]↑ 獨坐方筏之上,感受黑潮脈動的同時,也開啟與自身的心靈對話。(攝影/何孟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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