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王志宏(經典雜誌總編輯)
有時候,最好不要再回到我們離開過的地方。我們記得我們所留下的,可是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找回來的會是什麼。
──菲立普.克婁代
我慢慢地爬上了山脊,訝異於此刻的高山反應僅是輕微異常,沒有惱人的頭痛,除了心跳加快與稍重的喘息,我仍可享受晴朗早晨高原的美景。恣意看著百靈鳥大方地在四周嘰鳴著,而圓滾滾的麻雀更肆無忌憚地穿梭,天上還有一隻老鷹優雅地盤旋。昨午剛扺此處時我還看到了一群藏原羚驚慌地奔離此地,我的驚訝可不低於牠們,以往在甘孜州離公路不遠之處可是見不到牠們的。
山稜線上有堆砌著一座嘛呢堆,這裡並不是往來過路的通道,估計是間或經此的牧民趕著牲群日積月累所堆疊的。嘛呢堆與背後角錐型仍有殘雪的山頭形成了小與巨大的懸殊比例。四千六百公尺的海拔高度,腳下紮營谷地零星的帳棚與越野車有如餅屑在下方點綴,小溪的起源則是一個近五千公尺喚作拉烏的山頭。
順行隨遇在藏區
我默唸著六字真言,陸續為家人與自己增添幾塊石頭上去,更也招呼著下方的黃效文上來此地。歲月已經明顯在黃效文的身上加了標記,他不再像早些年我們共同溯長江、瀾滄江、黃河與怒江源時,總是努力地走在前頭,嘗試扮演著稱職領隊。而如果時間落在一九九○年代時,我倆還曾探索蠻荒高原,如何各自駕著車輛橫穿藏北無人區,如何在阿爾金山保護區闖蕩。如今單單這段兩百公尺的垂直落差,異常地花了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青藏高原是平等與勢利的,不管任何人,一律享有慷慨的壯觀景致與承受嚴峻的氣候,唯獨挑剔地歧視上了年紀的生靈。
黃效文原本招呼我短暫脫離日復一日辦公室生涯的提議──尋訪位於西藏境內的伊洛瓦底江源。這對一起與他探索了數條大河源頭的我,著實有著莫大誘因,但近日的西藏察瓦龍區的大片土石流掩埋了部分公路,又擔心雨季將至,如果入山受困將很難即時脫身,當然還有對於台灣人與外國人入藏的層層管制之諸多顧忌。
多年的探險旅行訓練,隨時備有許多應變計畫,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於是從原本的溯源一改為至青藏高原東南方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旅行,我們拜訪位於理塘、新龍與德格等甘孜州境內黃效文曾經有過項目的各縣寺廟,再伺機而動。
這個谷地當地人稱為塔呷,昨天有見到幾頂白色帳棚羅列在山谷入口。帳棚鄰近沒能見到牲口,我們判斷這是一群挖蟲草的藏民,在為期一個月的蟲草季節裡的棲身之處。
格桑曲佩領著一家與鄰居等十人,側身在草坡上,專心地注視著灌木叢裡的所有一草一木。冬蟲夏草生長在三到五千公尺雪線附近的高山草地灌木帶。夏季,蝠蛾蟲卵產於地面,經過一個月孵化變成幼蟲後鑽入潮溼鬆軟的土層。土裡的冬蟲夏草菌侵襲了幼蟲,在幼蟲體內寄生直至其死亡。經過一個冬天,到第二年春天來臨,黴菌菌絲開始生長,到夏天時長出地面,外觀像是一根小草,幼蟲的軀殼與黴菌菌絲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冬蟲夏草」。
格桑曲佩說他不是此處鄉裡的人,所以來此採蟲草一個月要交兩千元人民幣的草場費,即使是同行賺外快的小孩也要交個幾百元。他家有一百頭犛牛已算是藏區牧區裡中等規模的牧民,但每年這一個月採蟲草季節,才是家裡最重要的經濟來源。他去年採了七百根,也有著近萬元人民幣的收入。連他揹著襁褓中嬰兒的太太,也是辛勤地匍匐在地上,沒人願放棄這個菩薩賞賜藏民的賺錢最佳機會。
高原的神聖色彩
我們從雲南香格里拉出發,翻越大、小雪山山脈,下入四川甘孜州的鄉城。在青藏高原上前後旅行了二十五年時間的我,如果論及風景與文化豐富度,東南部的橫斷山區應是最佳。翻上了山頭就是放牧的高山草甸區,犛牛點綴在草坡上,綠意開始盎然,而下退到森林線,此時是高山杜鵑盛開的季節,粉紅的花蕊增抹了草原的多彩。我照例尋找熟稔的黑褐色牛毛帳棚(或稱黑帳棚),卻也如同青海等地的高原一樣,已逐漸被輕便的白色塑膠帆布帳棚所取代。
而兩山中的河谷,或是長江,或是瀾滄江的支流,沿著河谷的幢幢民舍,是鄉城藏人所搭建深具特色的「白藏房」。白藏房與背後雪山互應,每每讓人聯想到如歐洲阿爾卑斯山裡的小山村。每次乍見,總是著迷並讚歎如此偏鄉如何能維持如此特殊的審美觀,善於利用自然資源、就地取材是藏房的構築特色。構建梁架的木柱來自於當地山林,夯築牆體則使用黏度較強的棕壤土,一般使用年限可達上百年。此外,能防日曬又防水的牆體上白色「阿嘎土」和用於刷木門窗的紅色顏料都是利用產於當地的礦石。
白色原本是藏族的神聖色彩,傳統上白色的建築物僅限寺廟所用。一八一一年任「甘丹赤巴」(甘丹寺住持,格魯派的領導者)又是九世達賴喇嘛的經師赤江活佛,便是鄉城桑披嶺寺的主持活佛。據說因赤江活佛出生在鄉城,又在鄉城的桑披嶺寺修行得道,於是達賴九世下了一道特赦令,准許鄉城的房屋包括民居可以使用白色。
公元一七○六年,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歌:「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給我,不飛遙遠的地方,只到理塘轉轉就飛回。」預示了七世達賴將降生於理塘。一七○八年,第七世達賴降生在理塘縣車馬村仁康家。
早於一九九○年即來過理塘的我,從一九九五年到二○○八年間執行培訓「馬背上的醫生」計畫即以此為基地,最終幫四倍半台灣面積大的甘孜州落實了三百二十六位村醫。算一算離上次進來也有八年的時間,三千八百公尺海拔的縣城一樣開始迎接經濟轉變的洗禮,環城邊多修了一道連接川藏南線的公路,城裡有著大片玻璃櫥窗的商店更多了,櫥窗內人型模特兒紛紛著上內地流行的服飾,緊盯著傳統服飾轉著手中經輪在窗外席地而坐的老人,唐突的感覺更是鮮明。
二十餘年前結識的老友羅曲佩仁波切當年曾感慨:「當外面的世界像火箭般的速度前進,我們藏族仍然在原地踏步!」如今,穿越川藏公路南北線,嶄新的柏油路面,我們更可高速奔馳,而路旁的鄉鎮市集,還是間歇可搜尋到手機的訊號,我一邊看著雜誌社裡傳來的回樣稿,一邊貪婪地看著沙魯里山脈的壯麗雪峰。回想起一九九四年執行「馬背上的醫生」計畫之初,一行人如何在川藏南北線的土石路上風塵僕僕地穿梭兩個星期,夥伴邱仁輝醫生終至康定賓館才以手搖電話座機幾經轉接回台與妻子報平安,這個失聯記讓我接下來幾年對邱太太多了一點愧疚!道路與通訊的改善讓高原終於與新世紀接軌,從建設中的硬體,到大街兩旁林立的商店,再到手機與通訊的便捷,現在的高原也不再是以往的高原了,但經濟發展如同一把兩面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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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人跡罕至,景色優美是我們紮營的要件。石渠縣的塔呷,營地背後則是近五千公尺海拔的拉烏山。
[Not a valid template]↑ 合影的學童,教育的強制性終讓藏民能跟上時代,有了可與人競爭的未來。
[Not a valid template]↑ 理塘縣城流行服飾商店的櫥窗對比著一旁休息的老人,也彰顯著經濟浪潮已湧入這四千公尺海拔的高城。
[Not a valid template]↑ 大雪後的雅礱江河谷草場一隅,白色的帆布帳棚已取代了傳統的牛毛帳棚。帳棚邊繫著一匹現已少見的馬,並綁著一條守護的獒犬。羊群也因大雪而留於羊圈中。
[Not a valid template]↑ 群山環繞的色達喇榮寺五明佛學院,以大經堂為中心,環繞著供一萬多名僧侶居住的密密麻麻絳紅色小木屋。 (攝影/張榮欽)
[Not a valid template]↑ 辯經指依因明學的邏輯推理方式,辯論佛教教義的學習課程,是藏傳佛教僧侶學習顯宗經典的方法。
[Not a valid template]↑ 達摩祖師洞的轉山徑滿綴著五彩風馬旗。藏人咸信騎著風馬的贊神與年神能保護雪域安祥,扺禦邪惡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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