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台灣】秀姑巒溪 激流原鄉

撰文/陳世慧(經典雜誌資深撰述)
攝影/安培淂(經典雜誌資深攝影)

!再放,再放,停!」幸虧有登山索的五花大綁,我的身體雖然懸空在幾百公尺深的溪谷間,但總算不至於繼續往下墜;幾秒鐘前,因為一時疏忽,右腳不小心踏空,整個人猛然撞上山壁;幾秒鐘後,驚魂甫定,身體卻仍忍不住發抖;往上看,幾位嚮導們的臉孔模糊一片;往下看,深不見底的溪溝,則像永遠也探不了底似地。

作為東部第一大河,秀姑巒溪若以主流論,源頭當屬花蓮縣富里鄉與台東縣池上鄉之間的崙天山;但若把它的五大支流——由北而南依序為富源溪、紅葉溪、豐坪溪、卓溪,以及最長的拉庫拉庫溪等也算進去,眾源之源,恐怕還得上溯至海拔三千八百多公尺的秀姑巒山東側比拉庫拉庫溪還要人煙罕至的馬霍拉斯溪的盡頭。

較之崙天山海拔僅兩千三百六十公尺,這一差就是將近一公里;在平地,它不過是十幾二十分鐘的腳程;但在崎嶇的山區,它卻意謂著一連串耗人體力、反覆磨人的攀爬、高繞,與垂降。

但為了一探河流最完整的身世,探源隊伍一行,也只得捨易行的崙天山,計畫以九天完成溯源之舉。從南投縣信義鄉的東埔村出發,沿日治時期的八通關古道西段登抵中央山脈的第一高峰秀姑巒山區展開溯源行動後,再翻越中央山脈脊背,銜接古道東段,與拉庫拉庫溪,一起奔向位在東海岸的出海口。

在最初的西段之行,路程雖長,路況卻平緩而好走。直到穿越海拔三千三百公尺的森林線後,蓊鬱的喬木林逐漸被拋在腳下,遍野的紅毛杜鵑,以不可思議的旺盛生命力,硬是從堅硬的岩盤縫隙,掙扎出枝椏;只是,在豔紅花朵間,湛藍天空下,不時交錯出現的,卻是粗礫的碎石坡、近乎直角的崩崖;背負十幾、二十餘公斤的重裝,走在平時只有山羊才到得了的峭壁上,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最艱險的行程,自此時起;令人氣餒的是,好不容易在重重的稜脊間判別出源頭—— 一條寬闊、乾涸,且滿布頁岩風化後形成的礫石溪溝時,在毫無樹根或突起的岩石可供著力的溪床上,當我們笨拙地以溜滑梯的方式,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滑降後,水,此行之所以吃盡苦頭也要走上一遭的目的,卻連一滴也沒出現。

「應該是旱季的關係,再往下探探看。」嚮導林政翰以安慰的口吻,再三對照等高線圖,確定路線無誤後,決定賭上一賭。只是,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垂降到比設定源頭還要低上一百八十多公尺處,那水,那日後將湧動成浩蕩溪流的源頭活水,還是不見蹤影。

就在一夥人疲累得擠在亂石嶙峋的溪溝一隅喘息,擔心被落石擊中之餘,也不敢想像待會兒如何循原路「爬」回下切的原點時,「有了!看這邊!」另一位嚮導黃耀禾指著溪溝的左側邊坡,一道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壁縫裡,汨汨水氣,正以極度緩慢的速度,凝聚成水滴。

「北緯23度56分19秒;東經120度99分87秒!」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扶著崖壁慢慢起身後,我走到耀禾所指的壁縫,然後拿起掛在胸前的GPS定位系統,朝著定位鍵的位置,用力就是一按。

布農族的世居之所

詩人余光中曾在他的一首詩裡寫道:「深山的祕密只有流水知道,只有流水會洩漏。流水的身世也只有深山記得,只有沿途的峻峭清楚。」過去,讀此詩時,只覺得氣韻生動,卻難有太大體會,直到經過溯源的洗禮,親眼見到最初一滴的微滲透,如何發展成一條流域面積廣達一千七百九十多平方公里的大河,除了終於明白,哪來那麼多如「千山萬水」、「山高水長」、「山明水秀」、「山窮水盡」的成語,都是談到水就扯到山外,何以寫一條河,也必得從源頭談起。

事實上,一如詩人所說,秀姑巒溪的祕密,還真只有群山知道。作為秀姑巒溪的上游,拉庫拉庫溪整個水域,幾乎都隱藏在森林裡。在三千公尺以上,它密謀成長為一條大河的遠大理想;在三千到兩千公尺之間的海拔,滴水逐漸成淵,河床在水的晝夜侵蝕下,慢慢加深、加寬;遇見懸崖,化身瀑布水花四濺;遭遇冷空氣,凝成雲霧,繚繞紅檜、台灣杉、台灣二葉松等喬木;匯成清澈溪流,則提供水鹿、山羊、山羌、台灣黑熊與山豬等,在水聲嘩嘩的溪澗邊飲水嬉遊。

整個拉庫拉庫溪,即是以此如化外之境的姿態,在中央山脈的深處,不知遺世獨立了幾千幾萬年。直到十八世紀起,原本世居南投巒大溪、郡大溪流域的布農族巒、郡兩大社群展開大遷移,陸續翻越中央山脈,在米亞桑、那那托克、阿桑來嘎、大分等地定居後,這片廣大的無人之境,才開始有了人的聲息。

最初,他們像山羊、水鹿、黑熊等動物一般,以山林為天地;在緩坡山田燒墾,在水湄追逐獵物;作為山的民族,雖不特別親近溪流,但從十八世紀起至十九世紀末的一、兩百年裡,他們的居所,卻不出全流域所涵蓋之處。

遺憾的是,如今沿拉庫拉庫溪由上游往中游走,一處又一處的布農家屋依稀可見,卻全成了斷壁殘垣;與此同時,日本曾強行在此殖民的證據——刻有某某駐在所或人名的殉職者碑、納靈碑等,則同樣逃不過時光的摧毀,盡成遺址。

然而,要談拉庫拉庫溪的故事,就不得不從這些掩埋在荒煙蔓草中的殘跡開始。特別是殘跡所在的八通關古道,它除了是沿著拉庫拉庫溪所興建之外,同時也是歷史上,布農族人與日本人的衝突中,最血腥的殺戮戰場。

拉庫拉庫溪與八通關古道

一八九五年,日本人統治台灣後,除了極力掠奪平地的物產外,也覬覦山區的資源。最初,他們尚以籠絡的方式,企圖招降高山原住民;豈知原住民的抗日意識絲毫不下於平地的漢人,日人的態度,遂由軟轉硬,從懷柔改為高壓。

一九一五年,布農族人因難忍日人沒收其賴以維生的獵槍,間接破壞其傳統文化,終於在大分社頭目拉荷阿雷的率領下,於五月的某日清晨,一舉攻入大分駐在所,襲殺日警共計十二人。事後,日警雖火速自花蓮港廳補充兵員,全力展開搜捕,卻因山區道路阻絕且路程遙遠,始終徒勞無功。

受此教訓,日人決心沿著拉庫拉庫溪谷的上方,開闢一條深入山區的道路,也即是後來的八通關越道路。不僅如此,從道路興建初始,日人便陸續在伊霍霍爾、馬斯博爾、土葛到沙沙拉比等布農聚落間、短短四十五公里的範圍內,設立了多達四十餘處的駐在所。

位在海拔兩千八百五十公尺的大分,就是這段歷史的最佳見證。六○年代間,曾是林務局管護所的它,如今已改建成山屋,除了是登山客的休息、下榻處外,也是玉山國家公園主要的自然生態研究站。

但它最早的前身,卻是當時四十餘所駐在所中,規模最大的一個。不但全所計有駐在本所、家眷住處、小學校、武德殿與彈藥庫等四階,最盛時,日本軍眷從本島遷居至此的人數,更曾高達一百多人,使得小小的大分,一夕間享有「東段首都」的令譽。

在深山林內營造一個幾近是社區大小的建築群,是何等勞師動眾的事?足見當時的布農族人,對日本人形成多大的威脅。可惜的是,一九二一年,隨著古道貫通,儘管布農族人對拉庫拉庫溪流域的環境與地勢,再熟悉不過,但當日本人連口徑十二吋的大砲都拉到山裡來,布農族的抗日行動,也只能以落幕終。

關於布農族、日本殖民政權、與拉庫拉庫溪的歷史,如今在日治時期因「集團移住」政策被迫遷移到平地的布農族人,幾乎老老少少,都或多或少有些記憶;倒是問起過去他們與拉庫拉庫溪、或者說與秀姑巒溪有過哪些互動,實在對水沒什麼依戀的他們,可以談狩獵、陷阱、小米耕作,卻對於溪流,只能回答以:「唉唷,我們Bunun(布農族)是屬於山的啦,跟水有關的,還是去問Amis(阿美族)啦!」

的確,一如在多數人的印象中,台灣的原住民裡,除了蘭嶼的達悟人外,跟水最親近的,就是向來居住於海濱、水湄、平原與縱谷的阿美族人。其中,在阿美族的五大族群裡,「秀姑巒阿美」光看名字,就知道他們的生活緊緊依傍著秀姑巒溪;而透過重要性僅僅次於豐年祭的「捕魚祭」,他們在文化上的獨特之處,更是能得到充分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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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巒溪流域及源頭】

做為東部第一大河,秀姑巒溪發源於中央山脈秀姑巒山東南側、海拔高三千兩百公尺處(主流源頭為花蓮、台東縣界的崙天山南麓)。橫跨中央山脈、花東縱谷,與海岸山脈等三大地質區,過去分別是布農族、阿美族與少數其他原住民族群與漢人居住的所在。以上游位於中央山脈的拉庫拉庫溪(也稱樂樂溪,為秀姑巒最大支流)流域為例,森林密覆的崇山峻嶺,因與中游落差達兩千公尺以上,全域切割成無數陡峻的V字形、U字形斷面河谷,是布農族人刀耕火種、四處遊獵的範圍。

溪流進入平地的玉里鎮後,由西徂東的流向受阻於海岸山脈,轉而沿花東縱谷北流;又在流抵瑞穗鄉後,向東橫切地質較為年輕的海岸山脈,終在豐濱鄉的大港口村匯入浩瀚的太平洋;從中游縱谷地區到下游的濱海地區,基本上都是阿美族人種植旱作、捕魚與狩獵之處。

可惜的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不僅布農族人受日治時期「集團移住」政策的影響,全數遷離上游山區,改居中游的卓溪、南安等平地;就是向來與秀姑巒溪關係密切的阿美族,近年來依秀姑巒溪而舉行的「河祭」,內容也不復以往正式、隆重。

    • 發源地:中央山脈秀姑巒山東南側
    • 北緯23度56分19秒;東經120度99分87秒
    • 主流長度:81.15公里
    • 入海口:花蓮縣豐濱鄉大港口村
    • 主要支流:富源溪、紅葉溪、豐坪溪、卓溪、拉庫拉庫溪(樂樂溪)
    • 流域面積:1,790.46平方公里(亦指主流,全台灣僅次於高屏溪、濁水溪、淡水河及大肚溪)
    • 流經地區:花蓮縣富里鄉、卓溪鄉、玉里鎮、瑞穗鄉、萬榮鄉、光復鄉、豐濱鄉、台東縣海端鄉、池上鄉
    • 豐/枯水期雨量:2,187.9公釐/498.9公釐
    • 平均年降雨量體積:4,809百萬立方公尺
    • 平均年逕流量:4,364百萬立方公尺
    • 珍稀動植物

– 植物:依海拔的遞增,台灣杉、雲杉、冷杉、森氏杜鵑、玉山圓柏、玉山箭竹等漸次出現,在秀姑巒山山凹避風之谷地,有玉山圓柏的喬木林,為罕見之植物景觀;迎風處則多為玉山箭竹。
– 鳥類:藍腹鷴、帝稚、金翼白眉、酒紅朱雀以及岩鷚等。
-水族:迴游魚類有日本禿頭鯊、大吻蝦虎、鱸鰻、大眼幼蟹、過山蝦等;保育類含高身魚等。
– 昆蟲:蝴蝶多達二百種以上,其中環紋蝶身形碩大,曙鳳蝶體色鮮豔,大紅紋鳳蝶相當常見。
– 哺乳類:水鹿、山羌、山豬、台灣黑熊、飛鼠等(八通關越道東段的大分,目前是台灣黑熊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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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崩塌、落石、岩層裸露,寂靜無人的深山中,不為人知的地質演化,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走在路跡已然泯滅的坍崩地,每一步都充滿危險。
[Not a valid template]↑ 玉山國家公園境內的大水窟附近,雲霧繚繞中,高山杜鵑綻放。
[Not a valid template]↑ 阿美族慶典中重要性僅次於豐年祭的「河祭」,因部落不同而名稱各異,但儀式基本相近。奇美部落的年輕階級「久比嗨」(Jibihay),在捕魚祭中負責多數勞務。(攝影/黃丁盛)
[Not a valid template]↑ 蝦虎魚性喜集體行動,在秀姑巒溪口,常可見超過十萬尾以上魚群逆流而上的盛況。(攝影/曾晴賢)
[Not a valid template]↑ 秀姑巒溪的泛舟,最初只是當地青年拿輪胎做成橡皮艇玩水而已。未料日後卻蔚為台灣人最重要的親水活動之一。
[Not a valid template]↑ 從瑞光公路下眺秀姑巒溪下游,奇美橋靜靜橫躺。百納無數支流,以及布農、阿美與漢人等族群的故事,這條東部第一大河,將與更廣大的太平洋匯流。
[Not a valid template]↑ 秀姑巒溪水質清澈,孕育花東縱谷好米。在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間,燦爛陽光將收割後的稻穀,曬成一片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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