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淑華
攝影/經典雜誌攝影組
回家的時刻快到了,老人與數位同伴散坐在台南安平區老人文康中心的大廳裏,眺望著窗外空蕩的綠色巷道,黃昏的木麻黃在遠方天空伸展,交通車始終還沒有到。鄰家的小孩放學了,笑聲在靜默的大廳內外竄上竄下,顯得更加的清脆無邪。 每天早上八點多,老人搭乘中心的交通車從市中心的家中出發,來到這有十多公里遠的文康中心,直到下午五點鐘才返家。例假日除外,老人一天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得在這裏度過,但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想要買點喜歡吃的食物,除了門口剛裝上的飲料自動販賣機,什麼都行不得,讓他不得不視此地為一處「集中營」。
社區照顧的挑戰
這看在以義工身分來此教授繪畫的黃姓老婦人的眼中,充滿了不解。空氣新鮮,陽光充足,景色優美,房子舒適漂亮,又有交通車接送,而海邊就在不遠處,興致一來還可去吹吹海風。明明就是一處求之不得的人生「別墅」,為何說是「集中營」?
不過,說著說著,這位與兒孫同住的老婦人也可以體會到深藏在老人心中的遺憾,老人的心臟開過刀、老伴又已離開人世,兒子與媳婦不忍他一人獨居,便每月花二千六百元,送他到有老人日托服務的中心來,在這裏雖有人張羅午餐,關心他的作息,也有些境遇相同的老人互吐心聲,相互慰藉,但置身在交通不便的城市邊緣,記著沒有兒孫繞膝的事實,眼前景色再美也不過是一片荒漠,一道走不去的牆。
安平區老人文康中心完工已三年多,不過,前二年因經營乏力,而成了一幢鐵鏽斑斑、積水處處的新屋。直到一九九八年,內政部選定安平區做為「福利社區化」實驗地區之一,才出現轉機。 西方國家自七○年代石油危機以來,政府應付不了龐大的社會福利支出,特別是人口比例越來越高的老人照顧,於是開始轉而尋求各種志願、商業與含親屬、鄰里、朋友等非正式部門的合作,以便共同承擔起社會照顧的責任。
九○年代的台灣也出現這樣的呼聲,最具體的便是「福利社區化」,希望藉由社區的力量結合各方的資源,讓兒童、青少年、婦女、老人、殘障及低收入者得到妥善照顧。而台灣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口,在一九九三年達到總人口的百分之七,成為聯合國認定「老人國」後,也使社區老人照顧受到特別的關注。安平區老人文康中心這棟建築便在這樣的社會轉折中起死回生。
軟硬體俱不足的藍圖
一九九八年五月安平區公所以「公辦民營」的方式,將文康中心委由台南市基督教青年會(YMCA)經營,並由他們接下部分「老人福利社區化」計畫的業務,除了關心區內獨居或為貧病的老人外,他們為白天乏人照顧的老人開辦日間托老;也為子女不在,常常草率解決午餐的老人準備營養的餐食,更開辦「長青學苑」充實老人生活,希望老人能有尊嚴的在自己熟悉的環境終老。
不過,當年將為整個安平區老人服務的文康中心建在這偏遠地帶,卻讓老人即使有需要,也不願來此用餐和上課,承辦單位只好結合老人所在社區的餐飲店,就近提供營養餐點,長青學苑的課程也在社區中開課,沒想到這些應變措施反而更貼近老人的生活。不過,日托服務出現人數不足的現象,只得擴大為整個台南市老人服務,讓文康中心成了更偏遠、不可及的地方。而台南市缺乏養護型日間托老中心,讓原本以健康老人為托老對象的中心,也要擔起照顧失智或失能老人的責任。
「英國在五、六○年代經過福利國家階段,對於老人照顧有充分的人力與硬體設施。而我們沒有這段歷程,不但人力不足,硬體方面也不夠,適合社區大小的小型養護機構更少,有的都是好幾百人的,不是在非常都市,就是在非常郊區。」國立暨南大學社會政策與社會工作學系教授黃源協說。他主持過內政部「福利社區化」鹿港地區的實驗。當時為了需要復健的老人,他與當地某家醫院交涉,希望由他們提供五個床位,辦理「日托與臨托」,結果卻不了了之。事實上,鹿港地區從沒有哪個機構提供過這樣的服務,根據調查卻有二十三位獨居老人、三百零二位非獨居老人願意接受這項服務。
在政府勾勒的「老人福利社區化」藍圖裏,雖突破了過去將老人福利設定在中低收入戶或獨居者的侷限,而普及一般老人,不過在社區資源不均的狀況下,常常忽略去照顧最需要照顧的人。
照顧家中的照顧者
「『社區照顧』照顧的不僅是『受照顧者』,還有『照顧者』。」黃源協語重心長的說。英國在一九九○年通過「社區照顧法案」之前,便注意到如果沒有對在家中照顧老人的人提供支持性的服務,像暫時委託醫院或其他相關機構代為照顧的喘息服務、或者日間照顧等,這些照顧者除了無法上班,也可能在身心俱疲下,成為最大的受害者。
一九七○年以前,在西方福利國家裏,一個人老後往往被送進養護機構,接受國家的照顧。雖然後來人們逐漸發現「機構式」的照顧,不合乎人性,而期待「就地老化」,不過這樣的期待直到石油危機發生,才在福利政策的轉型中得到落實。
西方國家的這股「就地老化」思潮,原是台灣老人的堅持。它就在安平,在鹿港,在台灣各地老人的身上,最具體的便是九二一集集大地震以後,那些家屋已毀,卻堅持留在原地的老人。不過,台灣的老人雖然留在家中,留在社區裏,但養老是私人問題、照顧老人更是家庭問題,很少成為社區的議題。社區如果沒有足夠的資源,那照顧的重擔不是又落到家中女性成員的身上?
南投縣魚池鄉衛生所附設日間照護中心成立至今已一年多,其間最大的受惠者就是老人的家屬,特別是那些女性照顧者。
「我們家種香菇,早上要採收,越早採越好,不然價錢不好,大家都一大早就出門,天黑才回家,沒有多少時間陪老人,像我婆婆九十幾歲,身體雖還不錯,不過眼睛不好,腳也不行,白天沒有人照顧實在不放心。現在白天讓她去那邊有護士照顧,午餐也有人為她煮適合老人家吃的。」中心裏一位賴姓婆婆的媳婦非常感激的說:「一個月含交通費一萬元,老人家捨不得花這筆錢,但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我們不用擔那麼多心,可以好好專心工作。」
由於衛生所的新大樓正在興建中,中心暫借用一所廟宇的廂房,空間的規畫或許還不 理想,不過常有人來廟裏燒香拜拜,順便就和老人聊起天來,而老人間有的本就相識,或者有親戚關係。 那天,下午四點多,交通車正準備著,一個住附近、六十多歲、剛忙完田裏工作的女兒,趕來看她那八十六歲、雙腳不便坐在輪椅上的老父,手中拎著一袋菜,要給老父,也給夜裏還要照顧老父的弟弟、弟媳加菜。她說:「我沒有媽媽了,只剩這個老爸!」說著說著,她趨身問候仍躺在床上中風的阿姨,末了還與一位同庄、跌倒後腳受傷的阿婆聊了起來。
這個僅能容納十三床的小小日間照護中心,讓家屬放下了一些照顧重擔,也實現老人在熟悉鄰里中終老的想望,讓老人的社區照顧在這個老人人口達百分之十二點多的農村鄉鎮跨出了第一步。
衛生署為了使病人早日出院,挪出病床給急需住院密集治療的病人,也為了讓出院的病人或者留在家中的慢性病人,可以有好的照護,長久以來一直透過居家護理、日間照顧中心,還有目前在各個縣市籌設的「長期照護管理示範中心」等推動長期照護體系,無形中為家中的「照顧者」帶來了希望。
如何結合衛生署主導的長期照護體系與內政部推動的「福利社區化」,落實到社區的老人照顧,是未來的挑戰。而如何在國家的「社區照顧」體系中納入文化的差異更是一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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