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整理/張碧慧(經典雜誌編輯)
面對島、面對海,有時候會以為是一種阻礙,但事實上,早在五、六千年以前,南島語族就用非常簡單的方式,划著船去尋找新的希望,為我們證明了海其實是一種希望、一種挑戰、一種未來。
本刊繼〈鄭和下西洋〉、〈族譜〉後,再度推出〈南島新世界〉年度專題,並假台北市順益原住民博物館進行座談。〈南島新世界〉座談會邀請到南島語族所在國家的駐華代表參加討論,與會來賓有:共同主辦單位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副主委高正尚、馬尼拉經濟文化辦事處代表依士龐(Edgardo Espinosa)、紐西蘭商工辦事處副代表胡雯迪(Wendy Hinton)、美國夏威夷州政府駐台北辦事處處長雷均、蘭嶼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以及《經典》雜誌總編輯王志宏先生。以下為座談會之內容摘要。
王志宏:
各位島民大家好。《經典雜誌》在過去兩年間,在世界各地南島語族的土地上進行探索。我們發現這個廣大的地區,有兩億多的人口,一千多種語言,包含的文化充滿多樣性、豐富性。但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些族群彼此在五、六千年前雖然可能源自於同一個祖先,不管是來自台灣,或來自馬來半島,但最近彼此間的橫向聯繫卻不足夠。
因此,站在可能是南島語族發源地的台灣上面,我們覺得,有必要先走出一小步,試著引發各個南島語族國家的思考,想想同為一個大族群,我們過去做了什麼?現在做了什麼?未來還能做什麼?
高正尚:
我是南島語族的排灣族,一九八八年我曾前往紐西蘭威靈頓大學研究毛利族相關課程,並研究族群關係。從研習課程中,我了解到整個南島語系的遷移過程,從當時起,內在就覺得身為台灣原住民應該不是那麼孤寂。
國際社會對於只占了台灣百分之二人口的原住民,了解非常有限。事實上,這百分之二的人口裏,有著十幾個不同的族群,而他們在學術上都歸類為南島語族。南島語族的範圍,東到復活節島,西到非洲馬達加斯加,南到紐西蘭,北到台灣,但學術上猜測,台灣可能就是南島語族的祖源地。這種說法也讓台灣興起對南島族群的研究。
事實上,台灣政府應該好好利用台灣原住民。台灣在國際政治上有些敏感,但是文化藝術、觀光旅遊、經濟教育交流方面,不妨藉由最不敏感的台灣原住民,來跟南島語族國家做更多實質上的交流;另一方面,也能藉此將台灣原住民,推上國際舞台。
雷均:
夏威夷原住民的發展跟其他地區的原住民是一樣的,都是遭受到後來勢力的影響,讓他們喪失了土地、喪失了自我認同。不過,二十年前,夏威夷成立了夏威夷事務辦公室(OHA,Office of Hawaiian Affair),開始不停地在國會進行游說。
夏威夷原住民和台灣原住民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覺醒到自己不能對現代文明一無所知,積極學習法律,加強教育,爭取在主流社會發聲的機會。所以OHA組織慢慢地從美國政府手中,將土地要回來了。要回土地就有收益,這些收益就用來推行原住民的語言、文字,以及教育。
目前夏威夷主要仰賴觀光事業,這也點出了一個重要的議題:如何讓原住民文化與經濟價值並存?夏威夷總人口只有一百萬出頭,但觀光客每年有七百萬,夏威夷文化藉著觀光事業而獲得保存,並成功地介紹給世界的其他地方。
最後我要談到如何增進雙方交流。我曾經兩次參加南島文化節,最讓我感動的是,各國原住民在簡單之中展現出的歡樂。一起吃飯時,我看到不同國家的代表隊彼此研究對方所講的語言,大家因為實際交流而取得共鳴。另外,今年原委會帶了二十幾位大學生到夏威夷訪問,他們參觀了夏威夷原住民高中,拜訪OHA,這些年輕人實際看到了不同區域的南島島民,在文化經濟上的各個表現。我覺得這一定會讓他們加強自己的自信心,因為,他們發現到原來和他們一樣的人,在海外放眼皆是。
胡雯迪:
紐西蘭是一個太平洋國家,所以今天談到和太平洋有關的南島主題,對我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最近的DNA研究證明了波里尼西亞人和台灣原住民之間的關係。事實上當今天我進入座談會所在的順益博物館時,非常驚訝地發現,大廳前門的雕刻,和我在毛利人傳統會社所看到的是如此相似。當我看到台灣原住民的照片時,也發現和毛利人非常相像。我認為兩者間的關係根本不需要藉由DNA來證明。
各位可能曉得,南島民族在波里尼西亞中遷移時靠的是航海。在英文當中有些字彙,比方說航行、船桅、舷外浮木、獨木舟,在最古老的南島語彙中都存在。台灣、紐西蘭、菲律賓,以及其他的波里尼西亞國家,我們都有相同的古老文化瑰寶,所以何不讓我們繼續並肩航行,讓這個區域內的人能夠更增加對彼此的了解?
不過,這類的研究目前事實上並不多見,所以對大部分的紐西蘭人來說,如果告訴他毛利人和台灣原住民有共同的祖先,他們想必會非常驚訝。因此,像今天這樣的座談會,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在這裏,我跟各位分享一段毛利諺語,也期待各地的南島人將來能更了解彼此。
你問我
什麼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的回答一定是
那就是人,那就是人,那就是人
依士龐:
菲律賓可以說是最接近台灣的國家了,就在台灣的正南方。我們的人口有七千六百萬,其中有超過二十個原住民的部落。菲律賓過去曾經有五次被侵略的經驗,包括西班牙、美國、英國、中國、日本,不過,他們分別為菲律賓帶來在宗教、教育、政治制度,以及商業貿易上的影響。所以菲律賓是一個文化多元的國家。
參加座談會之前,我看著世界地圖,以為所謂的南島指的是澳洲以及印尼群島,但我現在知道,原來菲律賓也在所謂的南島範圍內,而且還位居中心。這麼大的範圍裏,包含著許許多多的國家,但事實上連字典裏都查不到南島(Austronesia)這個字。提到這個區域內的文化認同時,也許我們首先可以做的,就是把這個字加到字典裏面。而我們該為這個字下什麼定義呢?我認為南島語族指的就是之前提到的範圍內的國家的人民。所以現在開始,也許我們可以不要再區分國籍,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可以說:我是南島人。
夏曼‧藍波安:
蘭嶼是一個小島,不同的外來民族,給這個島嶼不同的稱呼。日本人叫紅頭嶼,國民政府叫蘭花的島嶼,但都不是我們自己叫的──人類的島嶼。當我來到台灣後,覺得非常的奇怪,為什麼明明是人類的島嶼,卻被改做蘭花的島嶼。
我從書上所認識有關我自己民族的資訊,事實上都是不正確的。所以我不是從接受教育去認識我的民族,而是從我民族的造船文化去認識我的民族。我們的造船文化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島嶼很小,應該往外拓展,才覺得應該要有造船文化。造船文化事實上結合了祭典儀式,真正的內容包括了整個造船過程中文化的傳承。
達悟民族是一個海洋民族,歷史上,我們和其他國家是透過海洋來接觸。也由於我是從海的部分來認識我的民族,因此,就從海的部分來探討南島語族吧。一九九六年,我一個人到菲律賓,希望拜訪祖先親戚的故鄉巴丹島。不過我遇上觀光旺季,沒有機位,只好轉車再搭快艇前往。當我到了巴丹島後,發現雙方的語言真的可以相通,才真正體會到我在台灣時感受不到的──我是南島人。不過因為我早就從民族歷史中知道,巴丹島和我民族的關係,因此並沒有覺得那麼稀奇。但是當我後來又到了民答那峨島的伊斯蘭教部落時,聽見他們用當地方言問我,你叫什麼名字?而我完全聽得懂時,就非常的驚訝。
一九九七年我又飛到大溪地,我發現那裏的人數字的唸法又是完全一樣。從中我們可以發現,這麼多的民族,彼此相關聯,卻分布在占了世界三分之一海面的大範圍上,可見這些民族都是航海民族。基本上,南島文化中最重要的文化知識就是航海的歷史。但是現在大家都是坐飛機在研究南島民族,所以似乎都忽略了南島民族在這方面的文化。
高正尚:
剛剛夏曼的經驗,我在紐西蘭毛利族時也遇過。包括數字、眼睛、鰻魚,發音和我們排灣族都一樣。語言相通這件事,真的讓我很興奮。
現在很多國家都是個別發展再去推廣南島之間的互動,原民會很希望能結合民間,以及駐在台灣的這幾個代表處,進行推廣。我們台灣本島對自己原住民的認知相當淺,也許我們可以採取從海外打回國內的方式,將《經典》採訪的影像及文字,在各個南島國家展覽。透過當地人的迴響,來刺激台灣本地的人。也許這是一個機會點。
以下是現場來賓提問。
現場來賓李彥慧:
我曾經看過一個「遠離惡靈」的蘭嶼影像展,希望請教夏曼,蘭嶼人對信仰的看法。
夏曼‧藍波安:
惡靈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很關鍵的名詞。西方宗教說天有上帝,地有撒旦,但從蘭嶼人的觀點,宗教不只有上帝和撒旦,還有惡靈。事實上,我們的惡靈有善的,有惡的,也有不善不惡的,他們存在於世間萬物上,代表著蘭嶼人對自然萬物的敬畏。西方宗教誤以為原住民的神全是惡的,這是不對的。
現場來賓林金玉:
長期以來的原住民運動,討論的都是一種族群認同的問題。現在卻要重新建構成我們都是南島人的想法,這會不會造成認同混淆?
高正尚:
事實上自我認同應該來自自己。我們不需要想得太遠,只要回頭看看這一百年的歷史,然後問問自己,自己到底是誰?我是誰就是誰,這不是意識型態的問題。過去的教育把我們分類到連我們都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了,又是蕃人,又是高砂族,又是原住民。我倒比較希望由我們自己來定義自己。
官方現在也並沒有要以南島語族來界定台灣原住民,只是我們發現,有一群和我們相同的人,住在和我們不同的地方,他們和我們一樣,是國家中的少數,甚至有相同的被殖民經驗。處理相同經驗的方式是可以學習的,了解之後回到本土,就會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雷均:
我在夏威夷住了十幾年,又回來台灣住了十幾年,回來後卻反而被當作外國人,我也有自我認同的問題。但是記得我在參加南島文化節活動時,告別晚會上看到十幾個國家的人哭成一片,突然覺得世界之大皆兄弟。雖然我們距離如此遠,但我們分享了共同的經驗跟文化,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只是某一個地方某一個島的某一個人,而是全世界。我覺得那是值得驕傲的。
王志宏:
感謝大家今天參與座談會。實際上,做一個像南島這樣的題目,我們的動機很單純。面對島、面對海,有時候可以想成一種阻礙、沒有希望的感覺,但五、六千年前,南島語族就用非常簡單的方式,划著船去找新的希望,為我們證明了,海其實可以是一種希望、一種挑戰、一種未來。這對台灣的未來應該可以提供一點思索,當面對海洋,面對與其他南島國家的共通性時,我們能做什麼?
《經典》並不是一個學術單位,我們只希望提供一個議題,讓大家思索。我們就像一個投手,把球丟出去,希望讓更多人聽到這樣的聲音。這可能是一個結束,也可能是一個開始。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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