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居芮筠(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陳弘岱(經典雜誌攝影)
時光追溯至兒時的地理課,關於水的記憶,除了哪條河流經怎樣的歷史廊道,哪座湖孕育怎樣的物種萬相以外,還有哪塊沙洲、三角洲,來回沖刷出什麼樣的人文圖騰。水與陸,猶如兩塊相互依存卻分隔的區域,平行鋪排於人類的認知裡。而水與陸的交疊,往往也被形塑為災難式的語言,諸如「氾濫」、「爛泥」、「淤積」;混沌不明的特質,讓人們常以二分法的邏輯,用水泥、鋼筋,畫下一條水是水、陸是陸的界線,眼不見為淨。
這般水陸交會的區域,一般咸稱為「溼地」。連結到各國農、漁、水利等相關公部門的網站,赫然發現,由於溼地模稜兩可、曖昧不明的特質,以及水與陸藕斷絲連的狀態,加上各個國土地貌迥異,其定義竟達數十種之多,實難一言以蔽之。
一九七一年在伊朗拉姆薩(Ramsar)通過的〈拉姆薩公約〉(Ramsar Convention,亦即〈溼地公約〉),所下的定義便企圖囊括一切的可能性:「無論天然或人為、永久或暫時、靜止或流水、淡水或鹹水、或兩者混合者,由沼澤、泥沼、泥煤地或水域所構成的區域,包括水深在低潮時不超過六公尺之沿海區域。」
依著上述定義,你可能聯想到,沼澤、泥灘地、三角洲,是溼地的一種;但你可能會忽略了,稻田、鹽田、魚塭,甚至埤塘、水庫等,其實也都屬於溼地範疇。從河川的源頭順勢而下,沿路流繞的高山湖泊、挖掘的灌溉系統、闢建的蓄水池、沖積的平原、延伸向外的珊瑚礁,溼地系統就這麼順著水路與地勢的交互作用,在各地以不同的形態應運而生。
簡言之,溼地可粗分為三大類:沿海溼地,如:潮間帶、潟湖;內陸溼地,如:河畔、湖濱溼地;人工溼地,如:池塘、溝渠。溼地、海洋、森林被視為地球的三大生態系統,而根據一九九七年英國《自然》雜誌評估,全球生態系統每年的生產價值是三十三兆美元,溼地就占了一半左右。除此之外,溼地的功能尚包括:防洪抗旱、保護海岸、淨化水質、調節氣候及水量、保存生物多樣性。
據科學家指出,全球的溼地大約僅占陸地面積的百分之六,但卻儲存了百分之二十的碳,而且提供百分之二十五的糧食來源。然而,人類對溼地的刻板印象,導致在開發的過程中,經常將它作為犧牲品。過去一個世紀以來,估計有百分之六十的溼地遭到破壞。
台灣四面環海,可謂全島被溼地所包圍。居住於沿海一帶的平埔族先民,給這樣水與陸的交接處取了一個具象形模式的名字,叫作「」,其音似閩南語的「湳」。從台灣的地名當中,得以窺見各地早期的地理型態,許多都與溼地有關,如八德的「大湳」、台中的「水湳」、高雄的「埔」⋯⋯等。
沿著台十七線,從台南高鐵站往西北方向行駛,穿越安平區後,人車漸次被魚塭、渠道取代,視線也慢慢明朗化。安南區被當地人視為台南市的後花園,因為它的腹地裡,藏有歧異度高的紅樹林、快活的招潮蟹、彈塗魚,還有阡陌縱橫的魚塭、蚵田,以及劃過天際的水鳥群。波光粼粼,綠葉茵茵,這兒是四草溼地。
繞過台南科技工業區,領我們進入這塊都市天堂的,是一條名為北汕尾的路。參照一七○四年的《康熙台灣輿圖》,當時的北線(汕)尾,是古台江內海外的一塊沙洲,位於鹿耳門港與安平港間,為一重要戰略地。
四草溼地,台南之寶
除此之外,北線尾島也是當時重要的漁場。早期唐山的漁民,皆於秋冬時節,乘船出海,聚集於島上捕捉烏魚,賣給日本商人,並且向原住民收購鹿肉,帶回去販售,商業往來頻繁。
「其中有些漁民留了下來,當愈來愈多的移民落腳後,就逐步往內陸的淺山移居,入山後開始放火燒山,把原始闊葉林燒掉,改種果樹或水稻,水土保持不好,土壤就開始流失。」台灣溼地保護聯盟理事長翁義聰,詳細地敘述著這塊土地的成因。「一八二三年的一次颱風,連續下了一個月的雨,土質變得很鬆軟,再一次的颱風雨,土石就流到內海來,填平了北汕尾沙洲以內的地區。」早期曾文溪氾濫頻繁,前後經歷了四次改道,加速了內海的陸化,北汕尾因此與台灣本島相連,成為今日的安南區。
除了颱風之外,東北季風也是形塑這塊土地的自然營力。翁理事長繼續解釋:「南台灣的雨量到了冬天就變得很少,土地會吸乾掉,東北季風一起,風吹沙就開始累積,成為沙丘。比較高的地方,幾年之後,便適合人居住,形成一處處的村莊;比較低的地方,則開始圍成魚塭。」歷經了沙洲、潟湖、沼澤地的演變,定居於四草的先民們,搭起草寮,粗放虱目魚、設置鹽田,展開了四草溼地現代史的序篇。
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日子是大晴天,天候為台灣的西南沿海一帶,提供了極佳的曬鹽條件。由於日治時期開始發展工業,鹽因此成為重要的工業原料。一九一九年,日本人開始於四草東北方不遠處的鹽田里,開闢三百餘甲的鹽田,同時從台南縣北門及七股兩鄉遷來鹽工,開創了曬鹽的鼎盛時期。
然而,隨著時代及產業變遷,鹽場陸續關閉,一九九二年,政府計畫將鹽田轉型為「台南科技工業區」。在保育人士的努力下,爭取到五百四十七公頃的「台南市四草野生動物保護區」,於一九九四年成立,共劃分為高蹺繁殖區、北汕尾水鳥保護區、竹筏港水鳥保護區。一個保護區,因工業區的設立而散落三處,翁理事長還透露:「五百多公頃的土地中,有一百三十公頃(竹筏港水鳥保護區)不能使用,它仍是魚塭,政府既無徵收也沒處理,倘若要徵收,一公頃幾百萬,政府沒有錢處理。」
因開發建設而將溼地切割、填掉、零碎化的情形,在世界各地屢屢發生;只不過,地狹人稠的台灣,或許更加經不起國土資源如此地被割裂。
在那個鹽業蓬勃的年代,含有豐富營養鹽的底泥,哺育著大量的浮游生物和魚蝦貝類,供作候鳥的食物。「當台灣及大陸沿海的鹽場歇業之後,東亞水鳥的族群量大概剩不到十分之一。所以,現在水鳥的數量和曬鹽時期的數量是差很多的。」憑著多年的水鳥調查經驗,翁理事長把我拉向一幅僅限於想像的畫面。
身為鹽民子弟的蔡登進,是鹿耳社區發展協會前理事長,順著他的指尖,我的視線把四周掃了一遍。他以熱切的口吻告訴我,那座停車場以前是水塭,是他們飲水、洗衣、煮飯的地方;那塊空地從前也是一個水池,是他們游泳戲水的地方。水的流態、鹽鄉生活,經過時空的翻騰,如今已凝固成一道上了鎖的大門,佇思於水泥牆邊的我,悵然若失⋯⋯。
文化的傳承、知識的斷層,經常受自然環境變遷所左右,好比水域的陸化就阻礙了水文知識的傳達。身兼崑山科技大學環境工程系副教授的翁義聰理事長,對於兩代人的落差感觸良多。他舉在地文化的例子:「溼地的水蒸發至空中,若遇到寒流,就凝成雨滴,打在土地上,成了月曆上的『驚蟼』,告訴種子與昆蟲:該發芽與甦醒了。我們這裡不叫驚蟼,而叫『媽祖雨』,因為跟媽祖的生日很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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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台南市的鹽田生態文化村,前身是安順鹽場,為日治時期第一個製鹽工業區,出產的瓦盤鹽全數外銷。隨著時代變遷,自製鹽的文化意義已大於經濟價值。
[Not a valid template]↑ 台江一帶的泥灘地上,是許多網紋招潮蟹的家。地域性很強的招潮蟹,如果其他同類入侵,牠們會揮螯驅逐或防衛。
[Not a valid template]↑ 北投湖山國小裡的人工溼地,因依山傍水而更顯自然生趣,讓學生能親近並觀察生態。自然與人之間,本應沒有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