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夏瑞紅
攝影/王悅心
信不信?那些能以非凡毅力執著夢想的人,他們內心深處通常有一幅畫面。那畫面彷彿如影隨形,與呼吸同在,能擊響腳邊的戰鼓,也能召喚天外的笛音。
對莊崇祥、莊豪雄這對甘願捨繁華台北,埋首山村一隅的壯年兄弟來說,那幅畫就是──家門前三代同堂,老者含飴弄孫,青壯者快樂工作學習。
然而,當下現實是,他們故鄉台北縣雙溪鄉平林村,人口外移,到處都是荒廢的家園,少數不願離開的長輩,大多風燭殘年,獨居老屋。
截至二○○五年十二月底的統計,雙溪鄉十二個村,戶口統計共一萬零七百三十一人,實住約五千人上下,這五千人中有工作生產力的,頂多五分之一。三千多甲良田,蔓草叢生。就人口而言,平林村是雙溪鄉第二大村,景象都蕭條不堪,其他村落自不待言。
為了那幅心深處的畫,莊家兄弟於一九九九年,決定專心、全職投入經營茶花莊。簡單來說,就是把老家歷史悠久的三甲地茶花園開放作觀光休閒農園,兼營鄉土餐飲,擴及生態教育。
這麼一來,至少他們立刻就能回老家工作,父母膝下也有兒孫圍繞;假日還能聘僱幾位村人,為故鄉創造些工作機會。等將來走出一條路,蘊成了氣候,相信就會帶動更多人回來復育山林、建設鄉里,到那時,家家戶戶歡享天倫的畫面不就可望重現山村?
說是簡單,但莊家這條「茶花道」一路走來,其實並不簡單。
近年所謂「社區營造」風靡一時,很多「社區工作者」基於政府補助、流行風潮或消費商機,紛紛選題「大做文章」,但很可惜,那些營造成果往往隨著經費斷絕而消散,前後只如曇花一現。
茶花莊不一樣。茶花莊的茶花故事,遠則溯及橫跨三個世紀、移民墾荒的血汗史;近則充滿莊家父子對家族、對故鄉情深義重的襟懷。春寒料峭時分,一株紅山茶頂天立地、盡全力燦爛於雙溪山谷平林溪畔的畫面,正在訴說的,不只是一個山村家族為理想奮鬥的決心,更是台灣島上所有沒落鄉鎮不得不快快自救求生的吶喊。
今年元月,莊崇祥剛以一盆技術超群的王昭君茶花嫁接盆景,贏得台北市花卉試驗中心的茶花大賽第一獎。他早已是這類比賽的常勝軍,在台灣茶花界頗有名氣。但光從外表,一般人恐怕很難認出他。
首先是,他看起來恬靜斯文、總是退居一旁默默微笑,有點像坐辦公桌的公務員;再者若有人誇他厲害,他最常是紅了臉,無言以對,頂多回一句:「沒有啦,沒什麼!」
莊崇祥現年五十五歲,企管科畢業的他,除了曾在藥廠、電子公司擔任行政管理工作一段時間外,大半生都浸淫在茶花世界裏。他的農藝技術得自父親祖傳,七歲那年第一次嫁接成功的白柚樹,現在依然好好活在老家廂房邊。
相對於哥哥,四十九歲的莊豪雄活潑許多。他讀電子科,退伍後在電器行和電子工廠工作過,而後一九八○年代,茶花行情正俏,兄弟倆到台北的超市、大賣場和假日花市擺攤賣花,又接了一些庭園造景設計工作。弟弟較外向,口才好、人緣佳,每當有人上門訪問時,侃侃而談的多是弟弟,哥哥只是靜靜地聽,間或點頭附和一兩句。
茶花圍繞的莊家古厝
除擔任茶花莊「超級公關」與「行銷專員」外,興趣廣泛又點子特多的莊豪雄還喜歡四處遊歷見學,並積極研發新的經營策略。例如,多媒體介紹短片、導覽志工、茶花手工餅乾、茶花餐等等,都是出自他的創意。
這對兄弟之所以瘋迷茶花,其實有深遠的家族背景。這要從超過百年歷史的莊家石砌古厝說起。
拜訪莊家那個星期天早晨,莊家阿嬤、莊崇祥兄弟的母親林招治女士正忙著炊煮。當天中午有遊客訂餐三桌,所以她一大早就起床張羅。她放養的土雞,總共六七十隻,再加上巡菜園、餵狗,與媳婦一起張羅三餐,雖然高齡八十五,她仍每天從早到晚忙進忙出。
她得意地為我介紹她家那棟「不漏雨、不驚風颱、有夠勇」的古厝。古厝門面牆上裝飾著梅花與茶花的浮雕。阿嬤說:「六十八年前,我嫁來這裏,第一遍踏入門,就看到屋前屋後都是茶仔花,有紅的、白的、粉的,開得好美好美……。那些茶花最早是我們莊家祖先從唐山過海帶來的。」
莊家宋末元初從廣東遷至福建漳州龜洋(今奎洋鎮),清朝中葉一七五六年,十五世移民來台,從淡水上岸,起初落腳士林八芝蘭(今芝山岩附近),而後為避漳泉械鬥,翻山越嶺,買下雙溪麻竹坑及頭城、羅東的大片土地,定居於現今宜蘭中山路一帶。到十八世,三大房中的老大房遷居雙溪平林,並栽植隨身帶來的故鄉珍貴茶花「五寶」及有香味的五彩國梅,一方面紀念故鄉,一方面也提醒子孫莫忘本。傳到莊崇祥這一輩是第二十三世。
後來,莊家祖先莊廷燦曾參加大清科舉,考取貢生,返鄉後與當地另一位舉人合設漢學私塾「梅竹園」,栽培地方子弟求學。莊廷燦還曾於一九○九年出任台北廳參事。地方上因此以「莊貢生古厝」沿稱莊家祖宅。
莊貢生古厝屋頂挑高,原本馬背燕尾,十分氣派,為適應當地風雨、幾經翻修後,外形裝飾性設計多已消失,但從以石材仿竹節的圓柱窗櫺,和古樸的浮雕,仍可想見當年風光。其古厝窗下牆壁還鑿了槍孔,見證離亂時代的先祖們如何在盜賊與異族政權的壓力下,戰戰兢兢地保守一家平安。
子承父業振家聲
據阿嬤描述,當年雙溪鄉也有少數野生茶花,但沒有像莊家以人力栽種一片山坡的。在阿嬤的眼中,去年過世、享壽八十八的老牽手莊炳中,簡直是位「農狀元」,農事樣樣精通不說,最可貴的是修養高人一等:「自和伊相識,我不曾聽伊講過一句壞話。」雙溪耆老至今仍津津樂道,過去地方人士總開玩笑說,如果人人都像莊炳中與當時一位鄉長的父親,那麼雙溪鄉根本就不必「設官府」了。
阿嬤的媳婦說,這對公婆互敬互愛、感情甚篤,婆婆每天第一個起床熬粥,公公喝完一碗粥糜、吃一碗粥,然後會來到大灶邊生火,再開始一天的工作,數十年如一日。
莊炳中五歲喪父,身為長子的他只讀完日治時代公學校(小學),就跟著叔父與母親投入農事,以換取一家溫飽。當年雙溪一帶的男人為養家活口多兼著當礦工,搏性命去開挖煤礦、金礦、水銀礦,莊炳中唯一的弟弟在提煉水銀礦過程中不慎中毒,從此身體羸弱,無法再挖礦,也無力種田,只好轉而專心培育茶花,嘗試靠賣茶花維生。從小跟著叔叔埋首茶花園的莊家兄弟,因此學到照顧茶花、辨識茶花品種等學問。
弟弟英年早逝,留下五名子女,加上自己的四個,莊炳中一肩扛起扶養下一代的重責大任。阿嬤回憶當年每日清早要裝大灶邊九個便當的日子,雖有難以言傳的艱辛感慨,但從眼底的光采,可看出她為這家族一步一腳印走到今天,深感踏實欣慰。
早年橘子價錢看漲,莊炳中毅然縮減稻田、轉種橘子。他種的橘子又大又甜,有好幾年橘子未採收便被預定一空,收入是種田的好幾倍。但後來許多農民一窩蜂跟進,到一九七八年,一斤橘子批發價只有一塊半,他看情勢不對,又就莊家既有的茶花事業基礎,積極轉作茶花農。到一九八○年,正逢茶花外銷熱,和新興的都市家庭園藝風潮,因供貨充足且品質優異,莊家茶花成功地在北台灣茶花市場占下一席之地。等兩個兒子返鄉接手茶花事業,莊炳中才交棒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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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莊崇祥(左)與弟弟莊豪雄返鄉接手祖傳的茶花事業,如今已卓然有成。
[Not a valid template]↑ 茶花莊中,花瓣呈濃紅網脈狀的「佛那禮」,亦屬千重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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