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視窗】邊走邊唱 黃土地上的盲眼說書人

撰文.攝影/黃新力

洞外,那隻討厭的大公雞已經叫了第三遍了,守旺捻滅了手中的旱菸鍋子,招呼著「起床!起床!」我奮力地爬出了溫暖的被窩,腕上的手錶指在五點一刻。

一番忙亂,天色開始變亮時,我們一行已走去李家窪的路上了,身後住過的劉家溝格外安靜。頭頂一只長尾巴的山喜雀正歡喜地唱著報曉的歌,陽光從雲層後面射出來照在前面的山上,金燦燦地讓人感覺溫暖。

今年六十多歲的李守旺,是黃土高原上最後一支盲人「道琴說書劇團」的頭。那支當年由幾十位盲人組成的演出隊,如今,只剩下守旺在內的七、八個人了。守旺同另外三個盲人分在一組,守著黃河以西約三、四個鄉鎮大的劃定區域,每年去兩次為自己討生活。

盲人們在農曆三月初八從古鎮河口起身。去年秋天說書時就定下日子,守旺和七十二歲的張晨祥、五十四歲的張廣春、五十六歲的馬國榮從那刻起,用自己的雙腿馬不停蹄地奔走五十多天進出一百三十多個村莊,行程近千里。他們是黃土地上一群靠說書唱道琴為生,雙目失明的民間藝人。

在外人面前,盲人們稱守旺為「頭」,私下稱「頭家」,這個地方凡是能稱「頭家」的表示一定很有錢。守旺被稱頭家其實很虧,他不是有錢人,也就是在討生活時代管一下錢財,當然,盲人們也是期望在這個「頭家」的帶領下,多討得一些生活,讓日子過得好一些。

李守旺眼睛雖然看不見,但他是那種很認真又有心計的人,他懂得在人們面前清楚地表達自己,還會在適當的場合去迎合討好付他們報酬的人。

九點不到,我們到了李家窪村,一拐就進了村長家。村長不在,村長婆姨忙招呼「上炕休息」,不一會兒村長的女兒喚回了正在放羊的父親。見到村長,李守旺從嗓子深處吼出了今天的開場:

進了大門抬頭看,
這戶人家不一般。
圍牆高院子寬,
大門上又把獸頭安。
出面子石窯安挑檐,
亮亮的石窯貼瓷磚,
院子裏還把小車站。
前院有棵搖錢樹,
後院又把金駒栓。
大園子吃尖小園子流,
還有人工作在外頭。

道琴說書唱得好不好,成敗靠藝人一張嘴。守旺十九歲開始說書,伴著陝北道琴到現下已經有四十多年,演了上萬場,與別人不同的是,守旺不光說道琴,還是這班人的「領頭」,肚子裏有「急才」,每次演出的開場和結尾都要唱幾句即興編唱,喜開頭、樂結尾,歡樂的道琴把主人說得樂哈哈,讓大家高興一番。

人這一高興,辦事就順當,自然出手就不會打絆子(小氣)。大村子三十元人民幣一場書,小村子十元唱一場,像李家窪這樣不大不小的村子能得到二十元。能順順當當地討到報酬,除了盲人們的演技之外,再就是像守旺這樣能隨機應變的本事。

農民出身的村長也厚道,又是沏茶又是壓麵,一會兒工夫農家的熱麵就端上了桌,初春的農家缺菜,桌上就放了自己常吃的油、鹽、醬、醋四個碟,外加一碗從後窯剛撈出的酸白菜。臨離開村子,守旺又即興當著村長的面來一段:

村長當得好,
白麵實在好,
老嫂子手藝好。
白麵站著撈,
豬油花花浮上漂,
一碗一碗窯裏送,
肚子吃得實在飽。
村長好!招待好!
這個門戶實在好……

說唱完就由專人領著這幫盲人去趕五里外的下一個村子。盲人們走鄉串戶,眼睛看不見這可是大事,但不要緊,各村派專人送盲人,這可是從古時就立下的鐵規矩,千百年不變。

村與村離得近的,盲人們要去四個村,路程遠的一天只能去三、兩個;有時費了老大勁趕到一個村子,主事的村長不在,還要去等。要是出遠門去了,這趟就算白跑了,常在外面跑,遇到這種事也多。

守旺和這幫老伙計們在一起有三十年了,每年大家春天、秋天各聚一次,聚齊了一塊走,一塊討生活。得來的酬勞一人一份,公公平平。一趟下來,每人能得六百到七百元收入,能頂半年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但生活還要過。
在去井灣村的路上,守旺與我聊起了他的盲人演出隊。守旺十六歲跟陝北老藝人王天華學說書,一九六四年當時十九歲的守旺就進了文化宣傳隊。每天和大伙迎著太陽出,晚上背著太陽回,盲人當了公家人讓父母心裏也舒坦。

自編自導自演

當時縣組織學習班學新書,唱新編的道琴,歌頌當時人民公社農民愛社如家的團隊精神思想,盲人們還大膽創新,自己編、自己演了《翻身記》、《回頭記》、《兩隊長》,運用了陝北道琴獨有的九腔十八調,把這道琴和說書還搬上了地區和省裏的舞台。

北京的記者和專家還給他們錄了音,縣城街道的大喇叭裏還天天放著他們演的節目。盲人們說書還分了等級,每天工資甲級兩元,乙級一點八元,丙級一點六元,好壞由大家評。守旺當時年輕,一邊演一邊跟老藝人們學,經常能拿到甲等。縣裏組織的大會戰和修梯田的工地上,常能看到他們來演出。

守旺是在一九六七年當隊長,最多時手下有四十多個人,分七、八個小組,南下延安,北上榆林,一年下來都見不上面,如今就剩下他們這七、八個老漢了,最年輕的都五十多歲了,前兩天還去世了一個老藝人。

縣裏現下連縣劇團都解散了,大家都自謀出路,像這樣的盲人能幹什麼?有的給人算命,有的投親靠友。說完話守旺一臉的無奈。

黃昏時刻,斜陽把前面的山丘染成一片橘黃色。夜幕還未降臨,村中就沸騰了,人們扛著板凳早早地占下位子,院中鄉親們攏起的炭火燒得通紅,小孩嬉戲追打好不盡興,姑娘媳婦三五成群圍在一起,老漢們靠在窯邊大口大口的吸著旱菸。窯內盲人們喝著主人泡的釅茶,不慌不忙地從布袋中抽出三弦四音,腿上捆上刷刷板,調弦和音。

門口還有好多好事者伸長脖子、透過人群空隙窺探著盲人的祕密。當天色黑定,隨著梆子「打打……」響起,在三弦四音裏,七十三歲的張晨祥開了腔:

三弦一響人都聽,
聽說來個說書人,
麻煩您們都來聽。
我這個說書人滿不行,
因為我從小未學成。
劇團裏行了幾十年名,
什麼本事沒學成。
肚子裏文章滿不多,
拙嘴笨舌說不成,
就是落個膽大不怕人。

~更多詳細內容請參閱經典雜誌~
—————————————————————————————————
【道琴說書的歷史】

清澗古稱并州,著名的陝北道琴就發源於這裏。《中國大百科全書》中的〈戲曲.曲藝〉稱「陝北道琴相傳出自清澗,又名清澗道琴,原為做班清唱,後受到晉劇和山西道琴的影響逐步發展為戲曲劇種」。該書又稱「陝北道琴在清咸豐年以前由陝北民歌和陝北說書演變而成」。

陝北道琴唱腔激越高昂,委婉細膩,音樂旋律優美,節奏明快,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分為西路道琴(亦老平調)扎腔(又叫扎黃板)和東路調(新道琴),他們各成體系,各有特色,相互穿插混合一體;演唱時,真假聲結合,波音、混音、虛字、托腔、游弦、襯腔的運用使其富有獨特韻味,深受民眾喜愛。

主弦樂器俗稱三弦,是在一棵棗樹木上雕出音碗和琴杆,繃上三根絲弦,音板上蒙上羊皮,聲音低沉圓渾,讓人聽後不免有幾分愁衷。正因如此,道琴最適宜演苦戲,如道統劇目《湘子出家》、《劉巧團圓》中的唱腔,催人淚下、令人心碎,道琴與其他劇種一樣也有著完整的音樂體系,大曲小調,歡音苦音樣樣俱全。

獨創性的四音、管子、鉸鉸、梆子的演奏韻味十足。古老唱腔把哭、念、唱、說融為一體,把道琴中的苦推到了極致。只要盲人往凳子上一坐,台下一片寂靜,屏住呼吸,讓感情盡情浸泡其中。時而熱淚盈眶,時而歡喜相伴,方為過癮 。

[Not a valid template]↑ 盲人才拿出胡琴,山坡上就已站滿了亟欲聽道琴的鄉親。
[Not a valid template]↑ 家住楊家溝的張廣春,在本家大叔的引領下連趕十多公里山路,要去與另外三位盲人會合。
[Not a valid template]↑ 坐在簡陋的板車上,盲人們再次展開道琴之旅。雖然路途顛簸,但一想到有民眾等著欣賞,他們臉上就不由得露出笑容。

~更多詳細內容請參閱經典雜誌~

相關文章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 必要欄位標記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