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述/林元清
撰文/曾多聞
圖片提供/林元清
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清晨,廈門高崎機場停著一架小飛機,正在加油。開飛機的是一個小伙子,他是中華民國空軍的飛行員,煩躁的他把軍帽摘下來,拿在手上搧呀搧。加好油,小伙子做好最後檢查,正準備起飛,機場經理氣喘吁吁地跑來:「等一等,等一等!跟你說的林醫師一家來了!」
小伙子探頭,只見一對中年男女,拖著兩個小孩子,穿過停機坪跑來。男人臉龐清瘦,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很斯文,卻跑得又急又快,跟他文弱的外表有點不相稱。在他身後半步跟著一個女人,綁著烏油油馬尾大辮,一個看來很溫柔的女人,但現在跑得急了,臉上的表情有一點激動的樣子。男人兩手各牽著一個小孩子,女人手裡則抱著一個特別大的包袱。他們漸漸跑近了,小伙子這才看清楚,女人手上那個「特別大的包袱」其實是一個嬰兒。
這是原籍台灣、現在於廈門執業的林智煉醫師一家人。等他們全部登上飛機坐定,在引擎的隆隆聲中,飛機起飛了,機上的三個大人都鬆了一口氣。五歲的阿惠和三歲的阿清興高采烈,因為這是第一次坐飛機,也是第一次回台灣南投的老家,以前只聽見過父親提到台灣,這次是真的要回去了。
走避兵災醫生返鄉
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小伙子飛行員和林智煉一家人從廈門、經香港、最後降落在高雄小港機場。這是廈門高崎機場飛往台灣的最後一架飛機,飛機上乘客只有五人。隨後,中國人民解放軍在漳廈戰役中大勝,廈門變色,高崎機場關閉。
林家人回到智煉出生的老家:南投的小鎮集集。他離家時才十七歲,孑然一身;此時回家的他,正值四十歲的壯年,不但有一身豐富的醫師經歷,更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生育了後代,與當年離家時的煉仔完全不同了。林智煉生於一九○九年,在家中排行老三。他從小就是村子裡的孩子王,常常帶著大家到處去玩,玩的名堂還特別多,他會砍木頭來削成陀螺,也會到溪裡去抓魚蝦,上山下水無一不精──阿清的頑皮膽大,大概就是遺傳自爸爸智煉。
有一回,大家又來到溪邊,孩子當中有人看到水裡有隻大鱉載浮載沉,歡喜大叫,但沒人敢下水去抓,只有智煉膽大包天,二話不說就跳進溪裡。大鱉往水深處逃命,智煉緊跟在後面追。就這麼游著,越游越深,有些孩子以為煉仔一定是淹死了,馬上回家報告,林家的大人聽說這個可怕的消息,都急得跳腳,老祖母慌得哭起來。其實,這個時候,智煉還在冷冽的溪水裡游著,也不知游了多久,大鱉還是追丟了。
先前哭得死去活來的老祖母見了,大發雷霆,說什麼也不能輕易放過他,於是抓起掃把,竟失手將智煉的右半邊臉打腫了。智煉的牙齦受到重擊受了傷,整個發炎紅腫,後來潰爛化膿,人也一直高燒不退,有人告訴林家人,說彰化有家洋人開的醫院,乾脆送智煉去試試看,說不定這條小命還有救。父親林俊和家裡有力氣的壯丁輪流推車,朝彰化基督教醫院前進。
執醫的是一八九六年來台的英國基督教宣教士蘭大衛醫師。他立刻為智煉進行手術,切除牙槽內的膿骨,智煉的體溫馬上就下降,病情也穩定下來。這次意外,使得智煉的右顎短少一截,一直到成年以後,他的嘴還是有點歪,留下了永遠的缺憾。但是蘭醫師那濟世救人的回春聖手,卻在智煉幼小的心田裡埋下了奇妙的種子。
一九三八年,日軍占領廈門;位於西仔路頭的日本博愛醫院招考醫護人員,林智煉決定報考博愛醫院,他寫了一封信給故鄉的楊杉發醫生,請楊醫生幫他開一紙「曾受過五年臨床醫學訓練」的證明。林智煉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取博愛醫院,一做五年半,得到日本政府頒發的「限地醫生」(限於無正式醫師執業之鄉村開業)執照。
也是在博愛醫院執醫期間,林智煉經過朋友介紹,認識了來廈門探親的台灣姑娘吳和小姐。吳和生於一九一七年,是台南商人吳景福的女兒,家中有姊妹八人。吳和是八姊妹中最聰慧的一個,很會念書,每次考試都穩坐榜首,儼然是家中的女秀才,又生得清秀窈窕,姿容端麗,深得長輩們喜愛。那年夏天,吳和住在廈門的五妹,邀請姊姊到廈門過暑假。就這麼一次偶然的邀約,促成了林智煉與吳和日後長達五十五年的恩愛姻緣。
一九四三年,由日本駐廈門領事主婚,林智煉、吳和結為夫妻,後來在廈門陸續生下三個孩子:阿惠、阿清、阿津,建立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可惜成家於亂世,阿清出生正逢國共內戰爆發;阿津出生時,廈門已是人心惶惶。
林家人到了台灣以後,阿惠就進入集集國小就讀,她循規蹈矩,念書從來不用智煉、吳和操心。阿清隨後也進入同一所小學,雖然頑皮,但在父親的嚴厲教訓和母親的循循善誘下,上了小學以後成績也不錯。後來吳和建議丈夫去跟遷居台北的二哥智旭商量,讓阿清搬去二伯父家住,以便在台北上學。智煉有點猶豫。他很贊成妻子的意見,覺得鄉下教育資源有限,阿清又頗有自己當年的模樣,聰明好動,如果不好好導入正軌,這個孩子恐怕會被糟蹋掉。
舉家北遷骨肉團聚
阿清雖然在廈門出生,可是三歲就到了集集。八歲的他心目中,集集才是他的故鄉。離鄉背井,對任何人而言,都是艱難的功課。饒是如此,小小年紀的阿清,奉父母之命,八歲就告別了故鄉,開始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生活。
這兩年來,阿清其實是非常想家的,不但想念父母親,也想念姊姊、妹妹、弟弟。在北上之後的一個夏天,他一個人搭火車回鄉過暑假,火車開進集集火車站時,看見妹妹阿津正拿個瓢兒,就在火車站前的水溝旁玩水、流紙船。阿清好高興啊,竟不等火車停穩,就跳下車去。阿津抬頭看到阿清,也歡喜地大喊了一聲「哥哥」。阿清家就住在火車站對面,吳和那時正在灶腳忙著,一聽見叫喊就急忙放下手邊的工作,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跑出來,緊緊抱住阿清。全家人都興奮極了。
五○年代的台灣,城鄉差距還是很大的。然大家都還是小學生,但台北的學習生活,跟鄉下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看看小夥伴們都還是老樣子,相較之下自己卻變了很多,阿清第一次體會到環境對人的影響。阿清升上小學五年級之前的那個暑假,智煉辭去了集集衛生所的工作,全家人搬到台北,都住進智旭家的客廳。這一家七口總算團圓了,阿清開心得不得了。
蝸居在智旭的日式宿舍裡,智煉一家過了清苦、但在阿清記憶中卻是幸福無比的兩年。直到一九五七年,時機終於成熟,彼時智煉存了點錢,便辭去木柵衛生所的工作,找到位於建國、信義路口的信三藥局,與藥局主人分租了三分之一的店面。智煉在門口立起一塊鐵皮招牌,用白漆寫上「信安醫院」幾個大字,正式掛牌開啟診所,主治小兒科、內科、氣喘專科。一家人也就搬離了智旭家,搬入信三藥局廁所後面的一個小屋裡。
如今來到台北這個首善之都,先是住在智旭家,如今好不容易自立門戶,居住環境、生活品質不但無法跟在集集鄉下的時候比,比之從前在廈門的好日子更是往事如夢。智煉不以為意,吳和是一個守得貧、耐得富的賢妻良母,要安於眼前環境,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困難。
他當初在西門國小老師軍事化訓練的強力鞭策下考進建中,但進入以自由學風著稱的建中初中部以後,所有的緊迫盯人和嚴格教學都消失了,阿清也就一下子放鬆下來。初一的功課,阿清輕輕鬆鬆地應付過去了,但是到了學年末了,收到成績單的時候,竟然發現體育是五十分、不及格,面臨留級危機。吳和便挑了一天,備了一點禮物,帶著阿清去拜託他在建中教書的姊夫楊義賢,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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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valid template]↑ 一九七五年,元清(前排右四)在協和紀念醫院接受外科住院醫師訓練。
[Not a valid template]↑ 一九九二年,元清攀登喜馬拉雅山脈第三高峰干城章嘉峰,於兩萬多呎山峰上留影。
[Not a valid template]↑ 九二一大地震,震央恰是元清故鄉南投集集。元清緊急自美返台,搭直升機到仁愛鄉法治村,設醫療站,服務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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